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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数着黄历过去,让我如临大敌的春耕节便到了。

  这些日子里,我就像那要押赴刑场的犯人似的,给自己做了无数心理建树。

  我告诉自己,首先,薛夫人肯定不会给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机会;其次,凭我的地位,我即使想见皇帝,也没那个资格。此行这么多人,我立马就被人潮给淹得连头都看不见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就被严旻给看到了。

  最后,哪怕实在运气不好,这张和前世晏问秋太过相似的脸不幸被严旻注意到了,可晏问秋的确给严旻亲自毒死了,千真万确,板上钉钉,估计尸体都化灰了。

  ——死而复生、魂魄夺舍这种虚无缥缈之事,谁会往那上面想?而严旻又是最不信这些的。

  倘若我咬死我是方池宴,莫非他还能洞悉出这壳子里,是那个与他少年结发又为他所杀的前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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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托!他都贵为天子了,哪来闲心与我等卑贱的草民计较这么多!

  我十分阿Q精神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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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耕节这天,天都没亮,我就被竹青骂骂咧咧地从床上赶下来。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听见竹青说,要是耽误了接驾,夫人非拿我是问不可。

  啥?接驾?

  我才换好专门为春耕节准备的新衣,听了这句话,脸瞬间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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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乐意去给严旻这狗东西接驾了??

  好啊,原来是你这家伙害我睡不了懒觉!真真是晦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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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薛府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的车驾。薛夫人今天一身诰命夫人的朝服,盛气凌人。见了我,她脸色一黑,把我拎过去又是一阵耳提面命,勒令我不允许在今天出任何差错,要是冲撞了御驾,几条命都不够我死的。

  还用薛夫人提醒?我今天必然是低调做人,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凑到御驾前找不痛快,更不会去惹那狗皇帝严旻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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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吊梢眼姑娘一把塞进马车里。踉踉跄跄地扑进去,就跟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地打了个照面。

  见了这两人,我心里吹了声口哨。

  哟呵,这不是我们老熟人薛六少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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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另一个文秀沉静的男孩,就是那个让我久仰大名的薛五少爷了。

  即使被薛夫人警告过,薛六少爷薛青昀还是沉不住气,那虎视眈眈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倒是薛五少爷薛青颂,仿佛与方池宴从未有过那一场要命的争执似的,脸上波澜不惊,还有工夫跟我打招呼:

  “表少爷,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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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手,这才是宅斗届的高手!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那彬彬有礼的行为举止,那洋洋盈耳的体贴问候,仿佛每根头发丝都在表演着茶艺。要不是我知道方池宴这倒霉孩子是怎么魂归西天的,我可能都要忍不住对薛青颂心生好感了,更甭提旁的人。

  怪不得他和方池宴都在郕王宴会上掉进了水里,可偏偏就方池宴受了罚。

  唉,薛六少爷,你可别继续瞪我了!能不能学学你哥这出神入化的宅斗演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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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真不想跟这浑身都是戏的宅斗选手薛青颂掰扯太多,只顾着装傻充愣。

  没看到想要的反应,薛青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薛青颂则笑了笑,开口道:“半月不见,表少爷性子沉稳了不少,真让青颂我刮目相看,想必在祠堂里受益颇多。”

  ——别说性子沉稳了,连芯子都换了,可不得让你们刮目相看嘛。

  我在心里对这装模作样的薛青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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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颂空有一身的戏瘾,奈何对手根本不接,他可能自己也觉得没趣,便默默闭目养神。

  而他的弟弟薛青昀,到底是年纪小,头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对什么都好奇,便拉着薛青颂问个不听。

  薛六少爷掀开马车的车帘,伸着头往外望,却突然听见一阵隆隆的车轮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每一辆马车的四角都挂着橙色的刺绣挂幡,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用五色丝线绣有仙鹤、太极卦象等纹样。

  这列车队飞快地驶过长街时,就连薛府的马车也停下回避,一直等到它们走远才重新起步。

  车队马蹄扬起的尘土把薛青昀狠狠呛了一口,他赶紧放下车帘,转头求教似的望着薛青颂:“五哥,方才那是哪家的车队,竟如此跋扈,在皇城里也敢摆如此大的阵仗么!”

  我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只听薛青颂道:“昀儿不可妄言,那是宫里的法师,是陛下跟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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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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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话,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脸上的表情差点都维持不住。

  谁跟前的人???严旻???!

  我的老天爷,怎么五年不见,严旻开始信这些东西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严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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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昀道:“法师?陛下要这些法师作甚么?”

  薛青颂则说:“这可是玄清观的法师,听闻去岁在中秋宴上为陛下进献了两枚延年益寿的仙丹,圣心大悦,这才留在宫中伺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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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差点没被这则重磅传闻又给砸晕了过去。

  仙丹??

  还以为严旻偏宠这些装神弄鬼的法师是因为突然封建迷信了,让他们给江山社稷祈福呢,也算讨个吉利。

  怎的是为了给自己吃劣质保健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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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不知道那仙丹怎么来的,我还能不知道吗?什么朱砂啊,泥土啊,各种重金属啊,简直可以在这些小小的仙丹里凑齐一整个元素周期表。那是给人吃的吗?

  延年益寿丸吃多了可能不会延年益寿,让人真去西天成仙倒有可能。

  那些年迈而力不从心的帝王,尚且要靠吃这些“仙丹”,病态般地追求那天方夜谭般的长生不老。可严旻呢?他今年也才将将而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苦这么早就折腾自己的身体呢?

  而且,那可是严旻,可以说是无神论者的严旻。

  ——那些年在蜀地的弘光寺,严旻虽然每次都陪着我去上香祈福,他自己却是压根不信这些的。

  他曾对我说过,事在人为。

  ——难道那金銮殿上的宝座,真的具有将一个人完全扭曲的魔力?即使是严旻,也会抵挡不住千古万岁的诱惑,希求靠这些仙丹,成为长生不老的权力之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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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严旻吃这些毒丸子,与我何干?

  我可没忘,他给我灌下的毒药,比这些“仙丹”可要阴狠百倍。我巴不得他早日重金属中毒,好生体会一番我濒死的绝望。

  别的人吃这些玩意儿我可能会唏嘘一下,如果是我前任的话,不出门放放鞭炮庆贺,而是只在心里祝他早登极乐,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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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事还是处处透着不对劲。

  身为无神论者的严旻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封建迷信了?还直接快进到最极端的求仙问道,甚至连仙丹都磕上了?

  我心中疑窦丛生。

  但没等我想清楚个中关节,车队就已抵达了京郊,也是本次皇帝亲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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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猜得没错,这伴驾随行的人也太多了点,估计严旻就算有十双眼睛也在人群中找不到我。

  长松了一口气,我低眉顺眼地跟在薛夫人身后,坚决不做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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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耕节,最大的看头便是皇帝扶犁亲耕了。不过这件事,向来是噱头大于实际的。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千金之躯,怎么可能真的和老百姓一样,赤足下地,亲事农耕?想想也不可能。

  京郊的祭坛周围人山人海,全是随行的京城望族与宫廷禁卫军,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正中央圆形高地的平台,那里早已布置好祭祀的各种祭坛和三牲,以及一头身披黄褂的耕牛。

  等到了吉时,皇帝会头戴翼善冠冕,行三跪九叩大礼,祭祀农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后亲自扶犁耕田,以示劝勉农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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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的身份和地位,只能站在祭坛的最外圈。前头乌泱泱的人把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没人注意我在干什么。我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呢,忽然,有什么人扯了扯我的袖子,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

  鸡皮疙瘩一下子就爬满了我的胳膊。我赶紧转头,可人来人往的,我一时居然找不出是谁刚刚突然靠近了我。

  喂,我可是打定了主意今天低调做人,绝不给薛夫人捅娄子的,究竟是谁要害我!

  趁没人注意,我悄悄打开了这张纸条,上面赫然是一行小字:

  “西侧桑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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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莫非是方池宴的旧识?

  不过看到这纸条,我脑海中却回想起二十一世纪那些早恋的中学生,神神秘秘地传递小纸条,说放学小树林见……

  按方池宴现在的年纪,在现代也不过是个高中生。

  但倘若不是方池宴的朋友呢?万一……又是那心眼比筛眼还多的薛青颂设下的局,说不定我一去就被薛夫人抓个正着呢?

  还没等我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去见这个给方池宴传小纸条的人,就忽然听见一声尖利刺耳的高呼,像利刃一般劈开拥挤的人群,径直传到我耳朵里来: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