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百商银行事情败露,唐贵和唐霞的日子瞬间难过起来,一个愁眉苦脸四处凑钱, 一个带着孩子东躲西藏,生怕被债主唾骂,比过街老鼠好不到哪儿去。
唐墨看得心疼,就想帮人一把,至少让晚辈们少遭罪。结果唐霞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万,后来发现他盖房子没钱了, 立马翻脸不认人,大年初二回娘家从街口经过,都没有上家里看望哥嫂走亲戚。
至于唐贵, 狗东西先是撺掇亲妈卖人情替他借钱, 后来又想求亲哥把新房子押给信用社贷款, 嘴里一套一套的没半句实话。最后上蹿下跳没从他手里抠出钱, 那脸翻得比唐霞还快,背后不知道嚼了他多少坏话。
凭良心说, 唐墨是真的想帮忙。他虽然刚盖起新房子又失业, 全家老小都勒紧了裤腰带,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站出去人高马大有威望,加上在村里人缘好,干啥事都有乡亲卖他个情面,多少能给侄子外甥们出点儿力。
万万没想到唐贵和唐霞看不上他这点力, 甚至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来填窟窿……
唐墨满腔热血惨遭冷水,生气伤心的同时更觉丢脸, 压根没敢对姜冬月提这事儿,自己背地里生了好几天闷气。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断了来往,自家日子照旧过,平常也没人指指点点,唐墨心里那股气便慢慢散了——十里八乡多的是亲兄弟打成仇人,不差他这一家,左右凑合过呗,谁也碍不着谁。
今天突然看见唐霞,他心里意外地挺平静,就像见普通乡亲一样,然而平静之余不免有点担忧:千万别借钱啊,他的钱都在冬月手里,而且现在他自己也不想借了……
唐墨天生直肠子,心里怎么想的面上总能带出几分,马秀兰刚走近前就发现了,顿时胸口一梗,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自个儿从院里拖了俩板凳招呼唐霞坐,又冲唐墨堆出个笑脸:“嗨呀老黑,大晌午的在过道干啥?小霞老远跑过来送西瓜,非说想看看大哥,我俩就一块儿来了,呵呵呵。”
唐霞趁机把西瓜放地上,赔着笑脸道:“大哥,最近天挺热,我给孩子买个西瓜吃。”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有马秀兰不停地使眼色,唐墨便把那句“你咋过来了”咽回去,一边用刷子蘸了绿漆往木箱盖上面抹一边说道:“睡不着,给笑笑做箱子。”
唐霞来之前专门打听过,闻言立刻接着唐墨的话茬往下夸:“哥,笑笑考得真好!我在西康村都听人家说市里老师来请了,特别长脸……”
她打小能说会道,这次铆足了劲儿像不要钱一样夸唐笑笑,果然见唐墨缓了脸色。
还好还好……唐霞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如果大哥像二哥那样小心眼儿,她还真张不开嘴呢。
马秀兰跟着放松下来,她就说嘛,打断骨头连着筋,老黑肯定会看亲娘面子的。
眼瞅兄妹俩有来有往的说了会儿话,气氛渐渐活络,马秀兰便提起了李建军,“在里头熬了三年多,瘦得厉害,猛一放出来路都不会走,俩孩子也不敢认,真是受大罪了。”
唐墨:“……”
在他看来李建军受罪纯属活该,那些被卷了钱的老头老太太指不定更受罪,真没啥好心疼的。
然而马秀兰跟儿子不在同个频道,满心觉得李建军不容易,一会儿“年轻人受他大伯欺骗”,一会儿“为了给小霞和孩子挣钱”,眼圈都红了。
唐霞在旁边低着头抹眼泪:“别说了妈,都怪建军不争气,要不是怕孩子落后妈手里没命,我早离婚单过了。”
唐墨听了半晌,终于磕磕巴巴地挤出句安慰话:“出来就好,往后该干啥干啥,大男人总能挣口饭吃。”
唐霞哭声一滞,哽咽道:“建军他还能干啥呀?西康村那么多板厂,没有一家肯收他。想去外村找活儿,人家一听西康村姓李的就不要。”
“前几天公婆凑了棺材本让他卖东西,还没开张就被砸了。大哥你给评评理,这可咋过?建军他已经知道错了呀呜呜呜!”
唐霞越哭越伤心,奈何唐墨干听不张嘴,木箱子都揉两遍漆了也不提帮帮妹夫,只好试探着说道:“建军现在啥也能干,就差那么一点点名声,要是有人肯搭把手就好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没有援助不行。”马秀兰抓紧时间帮腔,“老黑呀,你在外头认识人多,有啥能走的门路帮建军想想办法吧。我看建军受了国家干部的教育,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唐墨被马秀兰期盼的目光牢牢盯住,只觉得浑身刺挠难受,再看看旁边泪汪汪的唐霞,忍不住悄悄叹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过往旧事不停翻涌,唐墨越想越烦躁,索性将最后一点漆刷在箱子底部,打开天窗说亮话:“妈,你不用给李建军开脱,他啥德性我心里有数儿。”
“你们要真想给他弄个活儿干,我就去寻熟识的人打听打听,一个大男人,只要愿意吃苦卖力,少多能挣钱。要是想轻巧捡便宜,那我也没招儿。”
要的就是这句话!唐霞急忙表忠心:“你放一万个心吧大哥,建军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叫他干啥他干啥,保准没问题!”
马秀兰:“对!建军要敢不听老黑的,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唐墨信誉很好,答应下来的事情极少落空,马秀兰和唐霞得了准信儿,心里都挺高兴,围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
人一走,唐笑笑就哒哒哒地从屋里跑出来,小声道:“爹,姑姑来咱家干什么呀?”
她明明说过以后再也不来了,赶集时碰见她妈出摊儿也当没看见,来什么来,哼!
唐墨:“……没事儿,你姑姑听说你初中考得好,送了个西瓜。你搬屋里切开吃吧,爹把油漆碗收拾收拾。”
“噢。”唐笑笑应了声,该吃瓜吃瓜,该学习学习,等傍晚姜冬月从平村镇回来,赶忙溜过去打小报告。
林巧英非常欣慰:“闺女到底跟妈近,瞧咱们笑笑都快变成地下党了。”
唐笑笑严肃道:“姥姥,你是不知道我姑姑和奶奶多可恶,来我家准没好事。小时候奶奶还想给我改名招弟,多难听啊。”
“好啦,没事儿。”姜冬月哭笑不得地拍拍唐笑笑肩膀,“你爹最多答应给你姑姑帮点忙,过几天咱们就知道了。”
唐笑笑在这方面对姜冬月向来信服,被劝了两句就撒开手,每天该干嘛干嘛,并在旧院养了八只小鸭子,和唐笑安约定过年腌咸鸭蛋。
姜冬月也没问唐墨具体咋回事,横竖家里钱都由她管着,唐墨天天早出晚归砂光没空闲,翻不出什么大浪。
眼下她最要紧的是囤货,包括初秋穿的薄运动服、外套、裤子、秋衣秋裤等,可以趁九月开学的时机往外销一批。
这么算的话,立秋后就得去万通市了,顺便瞧瞧冬装有哪些新款式……
姜冬月计划得仅仅有条,自觉很给唐墨面子,可惜冬瓜皮煮饭不争气,唐墨没几天就露了馅儿,脸色黑得能渗墨水。
“公鸡下蛋白费力!”他坐在床头,一边啃桃子一边吐苦水,“我妈跟小霞让我帮李建军找个活干,说好啥也不嫌弃,最后啥都嫌弃!”
他知道李建军去不了板厂,因为百商银行当初势头很猛,方圆百里开板厂的几乎都存过钱,还有些存的太多,开不下去倒闭了,这会儿能搭理李建军才怪。
但其他活儿能干啊,比如看仓库、搬货、批发市场装箱……再不济还有村里的房工,长短期工人都收。
可是李建军一个也看不上!
唐墨实在没办法,七扭八拐地联系到以前木匠厂的老板,托他帮忙留意城里有没有什么轻松活,不拘钱多钱少,能尽快上岗就行。
“今儿人家回话了,你猜李建军和小霞怎么说?”唐墨气鼓鼓地将桃核扔簸箕里,“他俩说还不如去要饭!”
唐墨气得当场摔门离开,放话再也不掺和他们家这堆破事儿,顺手还把自己买的桃提走了。
土地庙作证,再帮半点忙他就是傻子!
姜冬月顺毛捋了唐墨一会儿,好奇道:“你前头那老板给李建军找了个什么活儿呀?”
唐墨:“他挺能倒腾,改行开酱油厂了,招小工帮忙,包吃包住。”
这是个正经好活计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姜冬月慢悠悠洗着毛巾,随口问道:“那酱油厂是不是特别偏僻?”
“不偏啊,”唐墨摇摇头,“就新世纪那条街往北再往西,一路顶到头儿,有个信号塔。改天送笑笑上学时把三蹦子充满电,咱们也能去批发两桶,搁家里慢慢吃。”
姜冬月:“#$%@*&a^…”
信号塔那边就是李建军住的免费地儿啊,他当然不愿意再靠近。唐墨这个实心眼儿,八成是根本没想起来……
啥叫个出力不讨好,啧。
姜冬月咂咂嘴,把洗干净的毛巾晾到院里,自顾自躺下睡觉,完全没有提醒唐墨的意思。
至于唐霞会怎么想,这个小姑子在家时从早到晚挑拨是非,出嫁后拜高踩低,连开拖拉机掰棒子都甩开老黑,势利眼得要命,她才不会管唐霞怎么想,呵!
* * *
后天便是立秋,老话说“三伏不进秋来到”,指的是立秋在末伏之前,天气仍然很热。但庄稼人干活不分节气,姜冬月翻着日历和小本本,出摊儿、批货、裁衣裳、间棒子苗、菜地拉秧……每天忙忙碌碌,偶尔空闲了就在家蒸馒头包子、烙菜饼,改善一下伙食。
唐笑笑不赶集,可地里有啥活儿都跟着干,同样晒得够呛,胳膊袖往上一撩,黑白界限分明,像炭笔画了条拼接线。
唐笑安十分惋惜:“姐姐,假如你是个男生就好了,可以像我一样。”
说着甩掉背心,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转圈圈,“你看我晒得多匀称~”
唐笑笑:“哈哈哈哈哈!”
她弟弟好像个煤娃娃啊,不行,她要拿粉笔给笑安胳膊描一条白圈,俩人凑成黑白双煞,嘿嘿~
“……”
姜冬月看着姐弟俩闹腾,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记得笑笑像这么高的时候,比笑安还皮,想不到转眼就要上初中了,哎。
唐墨反倒适应良好:“女大十八变,你看笑笑比小时候好看多了。等再过几年长到十八,我就开始攒木头,慢慢给孩子打嫁妆柜。”
姜冬月:“……你还是攒钱吧。”
免得木头朽了闺女还没嫁出去,糟老头儿一个人守着锯子凿子掉眼泪,想想就可怜。
……
腹诽归腹诽,姜冬月万舍不得让唐笑笑早婚。她在村里过了一辈子,太清楚年轻媳妇的辛酸苦楚,特别是生儿子多的,拼命供儿子结婚再带孙子,哪家顾不过来就挨吵骂,简直糟心到家了。
林巧英就是个典型反例,她被仨儿子撵出门后生了很久的气,实际日子却更轻松了,吃的好,干活少,有新衣裳穿还有闺女领着染头发。过年回魏村碰到熟人,都说她比前几年看起来岁数轻。
“所以还是上学划算。上了学认字,就能天南海北的想去哪儿去哪儿,不上学睁眼瞎,受苦受累也挪不动窝。笑笑你上初中以后,要比上小学更用功,千万别信什么‘女孩子念书没用’的鬼话,记住了吗?”
唐笑笑:“妈,我牢牢记着呢,你放心吧。”
边说边战略性往门口撤退,“两个脸盆够用了,咱们去买暖壶吧,我想要蓝色。”
姜冬月:“行,挑个贵点儿的,打热水安全。”
“嗯。”
唐笑笑拎起脸盆和毛巾,小步跟在后面,刚拍了拍胸口还没吐气,就见姜冬月扭过头,殷殷叮嘱到,“笑笑,咱村只有你一个人上三中,平常做什么都要小心仔细,别磕着碰着,有事赶紧告老师,记住了吗?”
唐笑笑没吭声,四平八稳地往前走两步,果然等来了后半截,“咱平常不惹事,遇到事也不能怕事,谁想欺负你,爹娘都得叫他好看。要是碰见二半调子耍横,你千万别忍着,往成功大爷家打电话,记住了吗?”
唐笑笑:“知道知道,灵活掌握嘛。”
买完暖壶又挑饭盒,姜冬月再次嘱咐闺女:“城里开销大,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手大脚,你可不能跟他们学。”
“吃饭皇帝大,尤其正长身体的时候,万一吃的少变成小矮个儿,往后一辈子后悔。你千万要吃饱,食堂有肉菜就买肉菜吃,别省这点饭钱,记住了吗?”
唐笑笑:“记着呢,傻瓜才故意饿肚子。”
十几分钟后,饭盒、筷子、不锈钢勺统统装进布兜,又在旁边两元店买了镜子和木梳,唐笑笑长长舒了口气,拽着姜冬月的手往回返。
“妈,东西都置办齐了,我们赶紧回家吃饭吧。”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再买一盒皮筋发卡吧,报道时见的那几个小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你也不能灰扑扑的。”
又来了……唐笑笑紧紧闭上眼睛,果然听见姜冬月开始念叨,“人靠衣裳马靠鞍,干净整齐的总比邋遢更招人待见。也不能光看外表,学习才是正经事儿,碰到跟你套近乎的男生一律撵走,千万别叫人哄骗了。”
唐笑笑睁开眼:“放心吧妈,我一定专心学习,绝不像赵茹那样犯糊涂。”
赵茹是村里赵岐山的老来女,今年从十五中毕业。姜冬月去借书的时候恰碰见赵岐山抽闷烟,才知道赵茹考进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却坚持和早恋对象一块儿上中专。
“毛都没长齐的贼小子,他算哪门子对象!是请媒人还是下聘了?早知道混成这样,还不如扔板场挣钱!”
赵岐山气得不轻,姜冬月也有点慌,回到家就对唐笑笑耳提面命,要她务必专心学习,别跟风搞那些有的没的犯糊涂。
“你记住了就行。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姑娘家学到本事能挣钱,在哪儿都过得好。”姜冬月揉揉闺女的脑袋,指挥她把旧褥子放车斗铺平,“坐稳喽,前面拐弯那家店买了皮筋儿发卡咱们就往回返。”
耶!
唐笑笑如蒙大赦,像考了三天三夜终于听见下课铃的考生一样松懈下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重新迸发出光芒。
太好了,住宿需要的全办妥了,从这一刻直到三天后开学,她再也不用跟着妈妈出门买东西了!噢吼吼!
唐笑笑开心到差点起飞,当天晚上摊开日记本写了满满两大页抒发感情,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初中和小学都是九月一号开学,如果十月一号才开学,她的耳朵大概已经长满老茧了吧……
唐墨看得好笑,夜里偷偷埋怨姜冬月:“瞧你把笑笑念的,比孙悟空听见紧箍咒还着紧。也就是随了我脾气好,换个人早跟你尥蹶子了。”
“拉倒吧,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在日历上折个角,“初十记得脱半天工送笑笑,到时候给她搬箱子。”
唐墨:“脱一天得了,后晌正好去地里转转。”
“行吧,记得穿长袖。”姜冬月边说边拾掇旧衣服,忽然一摸头发,“哎呀,都开叉了,明天得去平村镇剪个发型。”
“……”
唐墨顿了顿,故意拿腔拿调地问道:“这位姜同学,你上初几呀?哪个老师把你招来的——哎哟!怎么还动手?你这样臭美要挨老师批评的哈哈哈!”
“批评个鬼!”姜冬月抡着扫炕炊帚猛捶唐墨,没几下把自己也给逗乐了,“我怕庄稼汉进城被人笑话嘛,总想着能给孩子挣几分面子就挣几分。”
唐墨将枕头放回原位:“怕啥,咱闺女是上学念书,又不是跟同学斗富,考分高了啥面子都有。你甭操那么多心,笑笑都把四千万背熟了,出不了岔子。”
姜冬月一愣:“什么四千万?”
“咳咳,”唐墨清清嗓子,学着唐笑笑的模样双手交叠,微微抬起头,“千万要用功~千万别受欺。千万要吃饱~千万别糊涂!”
他一边念一边冲姜冬月挤眉弄眼,浑身上下每根毛都散发着欠扁的气息,末了挥一挥拳头,夹着嗓子往外吐字儿,“记住了吗?”
姜冬月:“唐、老、黑!”
扫炕炊帚再次发威,成功把唐墨捶到了墙角。
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