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传出了消息,将在九月二十四日举行胜利庆典,从如今八月底到九月二十五日,全部改为假日。

  这样将近一个月的假期,简直是举国欢庆。而在欢喜之余,皇室又有了更爆炸的消息:

  将在同一天,为皇子穆朝加冕。

  这件事公布出来,简直引爆整个帝国。如果说胜利庆典是早有预料、不知道具体时间的话,那么关于穆朝的一应事项都像是一个谜,这位殿下曾经被全帝国暗中唾弃,却用自己的实力,宛如一刃脱鞘的剑芒,刺破所有流言蜚语,得到了全帝国的敬畏与爱戴。

  而加冕的消息传出来,几乎等同于板上钉钉的另一个宣告:

  下一任皇位继承人的确立。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穆朝都忙于庆典的准备。

  他原本想一应从简,却又碍于同时举行的胜利庆典,不能降低胜利庆典的规格。

  穆渊行倒是看出他的想法,温声安抚他不会太过夸张,转头却和林知一遍遍叮嘱,要如何如何好好举办。

  林知好笑应下,巧合的是,为庆典准备的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想法,要为这位历经千辛万苦才拥有他应得一切的殿下,送上最完美的加冕仪式。

  这样层层叠加,最后出来的效果,恐怕连穆渊行都会为之惊叹。

  这些都背着穆朝暗中进行。

  仪式的主角只需要准备当日的个人军演,以及准备好足足三套要用上的军礼服即可。他在量尺和布料中晕头转向,受不了的时候就和17去训练场,由17化作机甲,他坐在心脏位置,流丽划过天空,为演习做准备。

  虽然夏恩来探望时、看见他在天空的模样,直呼“你这样还需要练什么!”,但穆朝仍郑重其事,不仅为他自己,更为那个喜欢金鸢尾花的小穆朝。

  一个月时间看似长,实则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九月二十三日的夜晚,穆朝的房门,被一个没有邀请的人敲响了。

  17去开的门。门响之前,他和穆朝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着穆朝耐心地扎着一束蓝鸢尾花。

  这是穆朝想让17明天戴的,于是他格外用心,比给自己戴的佩花更用心。

  打开门,17的眼神立刻冷下去。他被迫融合之后,冷下来的气势比以前更为逼人,千年沉淀下来的杀戾让他的注视格外有压迫感。可门外的人却不为所动,只沉声问:“殿下在吗?”

  这一回,连还在端详花朵的穆朝都停住手。他侧过头,隔着晕黄的灯光,看见一张在光影下宛如雕塑俊美的侧脸。

  ——那是顾留钧。

  17回头,看见穆朝沉默的允许,便侧过身让顾留钧进来。此时他们才发现,顾留钧身旁的黑暗中还藏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厚重斗篷,极其矮,简直只到顾留钧的腰……

  不对。

  这是一个坐着的人。他坐在轮椅上,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细白微枯的手。

  顾留钧推着那人,轮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们一起走进光的范围内。穆朝如此,才终于看见那斗篷下的半张脸。细细下颌,苍白嘴唇,曾被神宠爱过才有的好容貌。

  “——顾留钧,”17先开了口:“你带顾流缨来做什么?”

  顾留钧并不理会他。他单膝跪下,和穆朝行了一个深深的礼:“殿下。”

  行完之后,他也不起身,只定定跪在顾流缨的轮椅旁。

  那光落在顾留钧发顶,穆朝把捏得有些发皱的花放下。

  “你来做什么?”他平平问。

  “明天是您的加冕仪式,我不能出席,想提前来祝福您。”

  “我收到了,谢谢。你可以离开了。”

  顾留钧沉默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我想求您,允许我和阿流,离开第一星系。”

  穆朝还没说什么,17的眼神已经瞬间凌厉。他往前迈一步,隐隐呈保护姿势挡在穆朝面前:“你说什么?”

  “我会带着阿流,去到第六星系之外,被标记为未知区域的地区,没有您的允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回来。”

  穆朝的视线凝住了。连刚刚隐有怒色的17也怔住,神色里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何必呢?”穆朝轻声说:“你们在地心快半年,时间已经够了,我会同陛下说情,请他放你们出来。即使无法自由在帝国行动,也可以保护你们在帝都星的安全。”

  又何必去到第六星系之外?要知道,那些地方遍地是黑洞和裂缝,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更何况——穆朝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顾流缨,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他并不想同情顾流缨。顾流缨根本没有任何能让他同情的地方,仅仅是来到这个世界的几次接触中,穆朝便能窥见曾经顾流缨是如何摧残自己的。这样的人,不值得他一丝一毫怜悯。

  ……可也并不想将人逼至死。即使死去的那个穆朝如此希望,穆朝也无法代替他做出决定。所有的清算,都该在百年之后,由当事人面对面计较。

  而不是由他来决断。

  顾留钧听到穆朝这样说,眼神已经软下去,甚至镀上一层愧疚:“您心软,我知道的。只是我无颜留在这里,留在帝都,留在您身边。我更害怕……”

  他顿了顿,说:“害怕阿流哪天清醒过来,用尽千般手段,再来伤害您。”

  “清醒?”穆朝反问一声。

  其实很明显了。是个人来,都能看出现在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顾流缨不正常。只是他面容都被宽大斗篷遮住,在场的人又不想拿精神力去专门窥探,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顾留钧顿了顿,伸手,将那斗篷边沿扯开。

  穆朝眼神凝固了。

  布料之下,是一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久未打理清楚的发丝变长了,凌乱落在脸侧颊角,将姣好脸庞遮了一半。

  隐隐约约间,能看见那双浅色的眼睛。穆朝见过这眼睛很多模样,温顺的,甜腻的,悲伤的,彷徨的,疯狂的,神经质的……

  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

  那双曾经被帝国人民誉为香槟钻石的眼睛,此刻一片黯淡,像蒙了一层抹不去的灰尘,一眼望去,只能看见阴阴的尘霾。

  “……怎么回事?”

  “地心辐射对精神力消磨很大,我平日能留在防护区,但阿流因为受刑,很难进入防护区。大概在第四个月时,我再去见他,就变成这样了。”

  穆朝的指尖微微收紧。

  此时倒是换顾留钧来安慰他了。男人膝行几步,靠近穆朝,低声说:“殿下,您不用自责,阿流这样,是他咎由自取。”

  他苦笑一声:“离开这里……当作我与阿流的赎罪。”

  顾留钧抬起头,直视穆朝,声音有点沙哑:“我知道我和阿流都不能被原谅,不该再出现在您面前。殿下,我知道……我在利用您的心。”

  “可您能否,能否再,对我心软一次?”

  穆朝闭了闭眼睛。

  心里扬起如何的惊涛骇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意识地摩挲起手上那道白痕,渐渐的才平静下来。

  “我知道了。”倏忽他说:“我会和陛下说明,庆典过后,你带他离开吧。”

  顾留钧眼中一愣,旋即闪过喜色。他英俊面庞终于闪过如释重负,同穆朝道谢。

  穆朝低声应了,还是忍不住去看顾流缨,从他的发梢看到明显消瘦的锁骨,最后停在对方无神的眼睛上。

  “可以让我和顾流缨独自呆一会么?”

  穆朝忽然开口。这个要求显然不在顾留钧预计之内,他惊愕地看了穆朝一眼,而17也响应一般皱起眉。

  “五分钟就好。”穆朝补充。

  看着门被关上,穆朝转回头。顾流缨仍然微微垂着脸,宛如木偶般坐在轮椅之上,没了以往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

  穆朝前半分钟没说话,只是轻轻前倾,把手贴在顾流缨额头上。他探出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感受了一会,旋即颔首。

  的确是精神力失衡。不如说,如今顾流缨的精神力就像一片千疮百孔的战场,脆弱得不堪一击。

  顾留钧说他弟弟不能再留在地心,倒是没有说错。

  而穆朝留顾流缨下来,也不单单是为了确认顾留钧话语间的真伪。他收回手,沉默半晌:

  “……有一件事,还是要告诉你。”

  “关于他的事。”

  顾流缨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当年,你十岁那年,也是你诬陷他偷走礼物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送给你一枚浅棕色胸针,却送给顾留钧一整套玉雕。你觉得他不喜欢你,故意冷落你。”

  所以后来才一意孤行,明知如此便回不了头,还是和顾留钧告状他拿走你的礼物。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穆朝说。

  那一年,他特意拜托林知,偷偷溜出宫,找了很久,第一眼就看中那枚胸针。

  “他当时,看到那枚胸针第一眼,就觉得看见了你的眼睛。”

  “而小顾……顾留钧的礼物,是他后来托人去买的,买之前并不知道模样,更别提挑选过。”

  那一年的礼物,他其实对待你更认真。

  “或者说,”穆朝声音很轻:“……十岁之前,他虽然很憧憬顾留钧,觉得顾留钧像他的哥哥一样好,无比依赖他。可遇到高兴的事,伤心的事,苦恼的事……”

  看到春天鸢尾花开了,想摘一朵送给你。

  看到书里写了新的故事,想讲给你听。

  看到有只猫闯进来,想马上告诉你。

  在新年许愿的时候,愿望里有你的名字。

  在流星落下光时,去追逐你的眼睛。

  在初雪落下那天,听见你在耳边,说,下雪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

  “一直是你。”

  顾流缨仍然低垂着头。灯光晕黄,落在他姣好瘦削面容上,割出细碎的光影。那影子填满他精致的线条,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遥远的以前,他和穆朝都还很小的以前,有着圆圆的脸,短短的手,对视时真心微笑的眼睛。

  ……十年了啊。

  这十年,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呢。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冷落伶仃。

  可在无人深处,在顾流缨那样偏执而疯狂的渴求中,他有没有察觉过,哪怕一次也好,察觉过穆朝曾经那样痛苦,又那样不可置信,不愿意相信顾流缨这样伤害他,又不得不相信,最后在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中一点点把心给摔碎,僵硬,变成谁都走不进去的形状呢?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穆朝说完,又想起什么。

  “当初打赌R9017时,你要我同意你一个要求。一直以来,你都没有问过我。这一次你想离开,我当作这是你要我履行当初的约定。”

  “从此往后,我们——你和他,”

  “就当作陌生人。”

  五分钟漫长又短暂。

  在门再次被守在外面的顾留钧和17推开时,顾流缨抬起了头。

  像是在幽微中点燃一缕火,像是在深夜里透出一点光,那双雾霾般的眼睛最深处,好像有什么被刺破。在顾留钧震惊的视线中,在17倏然警惕的视线中,顾流缨对上穆朝的视线。

  然后一滴泪落了下来。

  穆朝的脖颈收紧了一瞬。他看着那滴泪水无声无息地从顾流缨的眼中滑出,滑落下来,流淌过那张白皙瘦削的脸。

  这一刻他想,你是不是在后悔。

  你在后悔吗,顾流缨?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黑色斗篷扬起,一只手伸出来,轻轻伸向穆朝垂在身侧的指尖。穆朝瞳孔微微缩紧,却没有后退,任凭顾流缨抓住自己的手,一旁顾留钧和17都露出紧张神色,他却没什么表示。

  直到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点轻柔的热量,精神海变得很安静,像是忽然焕发了生机。穆朝怔了怔,想起来顾流缨特殊的天赋。

  ……是这样吗,这就是你的回答。

  穆朝的睫毛颤了颤,他想说什么,顾留钧却一个抢先,截住顾流缨的手。

  这一刻,穆朝用一种不带讽刺的平静,回想起眼前的场景多么熟悉,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发生过。他看着顾留钧匆匆转身,将斗篷重新遮掩过顾流缨半张脸。

  指尖的温度消失了。

  在死寂的沉默中,最后还是顾留钧先说话。

  他的手松松放在轮椅边,很深、很深地看了穆朝一眼。

  “殿下,”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一句话,我想转告给您。”

  穆朝抬起脸来。

  “十几年都没能说出口,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同您说。”

  “阿朝,我喜欢你。”

  “我爱你。”

  穆朝怔住。

  他看着顾留钧推着顾流缨走出房间。慢慢地,把腿也收上沙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一旁的17目视两人彻底离开,才沉着脸抿着唇转回来,眉心紧紧皱起。

  他显然被顾留钧最后留下的话给激怒。

  “主人,您真的同意他们离开吗?”

  穆朝收回目光,点点头。

  “……您相信顾留钧说的话。”

  这一次穆朝沉默了。他叹了口气:“17。”

  “我在,主人。”

  “那不是小顾。我明明知道。”穆朝闭了闭眼睛,忽然眉眼里,透出一点细细的疲倦:

  “我的小顾已经死了。”

  仿佛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从身体内剥落出去。

  “主人……”

  “他已经死了。”

  语气很坚定。

  穆朝睁开眼睛,出乎意料,他握住17的手。

  “睡吧,明天要早起。”

  望着穆朝清澈的眼睛,17闷成一团的心,一点点松软开了。他点点头,朝穆朝露出一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