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先开口的是穆渊行。他似乎并不期盼穆朝的回应,而是先望向房间另一个角落,那里站着批人,收到皇帝的视线后,立刻向穆朝走来。

  穆朝认出这是随行的医疗组,他任凭那些人把自己带到穆渊行旁边一张椅子上,在自己身上检测来检测去。

  大概十分钟后,打头那个朝穆渊行走过去,对他低头汇报几声,穆渊行边听边点头,原本因为担忧紧紧锁在一起的眉心一点点松展开,最后一拍手,让那些人都出去。

  “他们和我说你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最近要好好休息。顾留钧刚刚和我汇报,顾流缨已经押了回来。虫族的情况,你晚些去问林知即可。”

  穆朝略一颔首,他的伤基本都愈合了,说是有些虚弱,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不想周旋下去,他开门见山:“您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穆渊行默了默。他叹了口气——他居然叹了口气,穆朝一时间觉得有些讶异:即使在前世,他也很少看见父皇叹气。穆渊行的目光复杂难明,他直视穆朝的眼睛,以往灼灼如金的眼瞳,此刻居然显得有些疲惫:“林知和你说了吗?”

  “如果您说的是我的记忆,护卫长同我说过。”

  “你知道还有谁知道你的……你过去那些事吗?”

  “顾留钧和洛嘉。”

  “洛嘉,”穆渊行回忆这个名字,想起来这是凯米尔家的长子:“这是你过去的副官?”

  穆朝点点头。

  一时间,房间又陷入无言的沉默。穆朝简直觉得如坐针毡,和穆渊行和林知比起来,他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虽然恢复的是自己的记忆,但还是颇有冲击,刚刚进门前17又有些奇怪,他想起17之前说“见面便知道”,不由得十足挂心。

  他不想在这里与穆渊行浪费时间,张张嘴就想告辞,被穆渊行看出来。皇帝眼疾手快地阻止他:“等等!”

  穆朝皱起眉,已经是要从椅子里脱出来,一副蓄势待发、即刻就能走的态势了。

  “你,之前的……你到这个世界之前,原本的‘穆朝’呢?”

  穆朝默然。

  他没想到穆渊行会问这个。

  其实也不奇怪,当然第一个会好奇的就是这件事。毕竟得知一个人不是原来那个人,自然会好奇之前的他去了哪儿,像之前,顾流缨就红着眼朝他喊,问他,自己的那个穆朝去哪了!

  要不是当时时间不对,当时穆朝很想问他,什么时候,这个世界的“自己”成了顾流缨的了?

  此时听见穆渊行这么问,穆朝又回想起那时那有些啼笑皆非的心情。

  您原来,还会在乎这个么?明明十七年里不闻不问,现在却跑来问,“那个孩子去哪了?”

  穆朝无暇顾及穆渊行意图为何,只淡声道:

  “两年前的那个九月,他自愿离开了。”

  穆渊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

  尽管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甚至问出口前就有了答案,可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与伦比的心痛。这种感觉,和那天忽然知道穆朝前世真相的痛苦,如出一辙。

  两年前……两年前……

  等等。穆渊行的瞳孔有一瞬间缩紧。他想起之前看见的穆朝的记忆。

  九月?

  “九月,二十四日,”他艰难地问:“是你的生日么?”

  穆朝微微睁大眼睛。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还是点点头。

  穆渊行看上去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没问为什么原本的那个穆朝离开,也没问眼前这个穆朝,为什么不把生日说出口。

  在场唯二两个人都知道,如果把这个为什么问出口,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又像是失去了十年的生命力,穆渊行几乎陷在椅子里。他张开嘴,嗓音听起来十足沙哑:“那么,你有他的记忆吗。十七岁以前的他。”

  穆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偶尔会梦见。”

  “梦见啊……”穆渊行喃喃,旋即苦笑出声:“看来我是知道得最多的人了。”

  穆朝的瞳孔缩紧。

  “第一次见面是在那种场合,我不可能放松警惕,将他带回来,别人以为我是怜悯,其实不是,我只是谨慎而已。我担心他是哪个没剿灭干净的势力弄出来的秘密武器,才把他带回来,严加看管。”

  “他大概不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他身边,一直有我派去的人看守。”

  但从没出现过。也从没施加过援手。

  “他小时候,我不闻不问,顾留钧倒是注意到他。我看他几年下来没什么异常,默许了顾家兄弟接近他。有一次看着你……看着他的人给我传回例行的影像,我以前从来不看,那天鬼使神差,打开了。”

  穆渊行说,他看见穆朝的笑。

  很灿烂的笑容,洋溢在那孩子清秀的五官上,连带着那双标志性的金瞳闪闪发亮。

  那一天,穆渊行说,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心脏有点收紧,又觉得有点烫。

  “后来呢?”穆朝忍不住皱眉追问:“……后来顾流缨如此对待他,您……”

  您没看见吗?

  穆渊行的脸色苍白些许。他闭了闭眼睛,继续说:

  那天之后,他偶尔会看一看那些影像。甚至有一次,在穆朝误入中心皇宫的花园,他也没让人将穆朝赶走,反而独自坐在书房窗前,看着小孩在里面迷路。

  穆朝十岁那年,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前几天下了大雪,马上又是顾留钧生日,影像里穆朝兴高采烈地准备礼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有些不悦。

  不过是顾家那小子的生日,穆渊行当时想,值得你这么高兴么?

  后来闹出来的事,整个皇宫都知道。

  “那个从战场上诞生的怪物,偷走了顾流缨小殿下送给顾留钧殿下的生日礼物”

  一夜之间,真的只是极短的时间,原本那些隐藏于阴影里,对穆朝若有似无的厌恶与敌意,如春笋破土一般,洋洋洒洒插遍满山山头。

  穆朝年幼时,穆渊行或许还有几分怜悯心,让人去照顾他,可那时穆朝足足十岁有余,又做了一桩又一桩离谱的错事,他厌之恨之,将去照顾穆朝的人全部撤下,反而换上去监视他的人。

  虽然在穆朝离开之后,穆渊行才知道,那些“照顾”的人,实际上不过也只是去监视而已。反而是之后派过去的,还难得有点人情味。

  在新换上的人传来的影像里,穆朝的境遇一天比一天糟糕,刚开始几年那些人还只敢克扣一些日常用度,后来顾留钧和穆朝彻底闹掰,那些流言蜚语便愈发堂皇,直接摔砸在穆朝面前,小穆朝刚开始还脸色煞白,试着询问反驳几句,后来便默不出声,低着头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派去监视的人,意外地也救了穆朝几次。那人一次来汇报,破天荒地问穆渊行,是否需要干预。穆渊行稀奇地看他:他派去监视穆朝的人是数一数二的这方面的人才,从来不对他的命令有过疑问。

  除了这一次。

  而穆渊行说,不。

  他知道穆朝偷了顾流缨的礼物,知道穆朝要将顾流缨推下塔楼,知道穆朝深夜去找顾留钧却被拒之门外,知道那天夜很深,雪很大,风很冷。

  他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静静看着顾流缨日夜为穆朝疯狂,曾经那一点看见穆朝笑容时的波动消失无踪,他就像看一个隐藏的怪物、一个伪装的敌人一样看穆朝。

  明明如此多疑点,他却丝毫不疑,理所当然觉得,

  ——穆朝,便是这样的人。

  “……你第一次假死那回,我便想过,当初我如何狠得下心,把你弃之不顾。现在才知道,系统对我动过手。”

  “如果不是它干涉,我不可能察觉不出顾流缨的所作所为,始终对你不管不顾。”

  穆朝一言不发。

  “但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穆渊行抬起眼睛,里面夹满红血丝:“无论有没有什么系统,有没有被干预,有没有被蒙蔽,我曾经对你不闻不问,是不可能抹灭的事实。你现在不肯原谅我,我——”

  “陛下。”穆朝如碎冰般的声音,乱珠一样坠落:“您没有对我不闻不问,我也没有不肯原谅您。”

  “真正需要您的道歉的,真正有资格原谅您的,已经不在了。”

  穆渊行的嘴唇颤了颤。

  万箭穿心。

  刮骨之刑。

  当初他听那人说“穆朝殿下情况十分严重,您是否要去看看”,毫不犹豫拒绝的那一刻,会想到有这一天么?

  抓着扶手的骨节一节节凸起来,泛着毫无血色的白。穆渊行的脸色也如此一般,煞白张脸,直直看着穆朝,脸上的线条绷的死紧,又像大雪飞落,一瞬间崩塌下来。

  “对,”他轻声说:“……你说的对。”

  “我一直也很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您今天告诉我。”穆朝垂下眼睛,他再度站起身。

  “……你在这里的身世,我已经派人去查。你记忆里说你是我用尽心血才换来的孩子,我怀疑那系统对这里的你动过手脚,二十年前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穆朝略略颔首。对此,他说不上在乎,却觉得或许这个世界已经离开的自己会在乎,于是也真情实感地再次对穆渊行道谢。

  这一回他再不犹豫,真的转身要离开,身后半晌也没有声音喊住他。在穆朝手扶上门把,就要推门出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那个世界,辛苦了。”

  与他最深爱的父皇,有着一模一样的嗓音,一模一样的语气,背后那人轻声说,

  “你做的很好。”

  “无论是哪个世界,父皇都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