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或者说,不止一个梦。

  当他被咚咚声敲醒时,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贴在落地窗外,身后是深深浅浅的夜色。

  他以为自己会马上从床上弹起来,但他并没有,身体软软地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影子小心翼翼地踏进来,然后猛地扑到床边:

  “阿朝!”

  阿朝?阿朝是谁?……在喊他吗?

  身体却顺从地贴过去,他借着月光看清那个人:一个少年,英俊五官还没完全长开,手心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你怎么来了?”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我来给你送吃的!”那少年将身上的黑色外套脱掉,熟门熟路地挤上他的床,将那个盒子放在他膝盖上,“快点快点,我怕它化了!”

  他觉得自己毫无反应的警觉有点奇怪,但他没有动,只盯着少年看。

  明明那张脸是陌生的,声音是陌生的,但他却感觉很熟悉。

  非常熟悉。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见面,会说话,会一起笑,会一起惹祸,再一起挨骂。

  一起长大。

  打开盒子,里面冒出一点寒气,他抖了抖,肩膀上忽然多了一点重量,他抬头望去,看见少年捏着毯子的边角。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笑了:“你可别再着凉了,我跟你说,老师已经给我布置新的课业了!”

  他听见自己不服气的低声:“……我很快就会好,马上就赶上了。”

  “哼,等你赶上了,我就要到下一阶段了。”

  他不理少年,低头望去——这是什么?好像是一小碟食物,似乎是冰冰的点心,做得相当精致,边缘没有一丁点融化。现在是晚春,天气有点热了,带着这个跑过来肯定很不容易。他感到一丝温热的暖意,抿了抿嘴唇,小声说:“父皇不让我吃这个。”

  “陛下不会知道的,”少年有点畏惧又有点兴奋:“你不是说你生病一定要吃冰激凌的吗?”

  原来这个叫做冰激凌。他拿起勺子,那父皇是谁?老师又是谁?手自己动了,挖起一勺往嘴里送——他睁大了眼睛。

  好冰。好甜。好好吃。

  非常好吃。

  看到他亮起来的金瞳,少年笑了,轻轻推他埋在被子下的腿:“好吃吗?没化吧!吃完你快点好,我一个人在训练场无聊死了!”

  他将勺子从嘴唇里抽出来,舔去唇瓣上残留的奶油。他一勺接着一勺,等那个碟子终于见空时,他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少年笑吟吟的脸:

  “——”

  ……他喊了什么?

  再次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被谁抱在怀里。脸颊贴着谁温热的胸膛,皮肤接触到的是硬挺的面料,有一点点刺痛,轻轻的,很痒。

  他抬起脸,看见一个人的下颌,还有长长的睫毛,以及底下金色的眼睛。

  和他一样的金色眼睛。他眨了眨眼睛,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和自己有一样的眼睛。

  那双金色的眼睛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了下来,原本冷酷的眼神变得柔软,抱着他的手也跟着抬起来:

  “醒了?”

  他点点头,嘴唇说:“父皇。”

  这个人叫做父皇?好奇怪的名字。他看着“父皇”,两只手臂搭在对方脖颈边,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突然变得很短,圆滚滚一小段藕节似的,是小孩子的手。

  “父皇”朝他微微笑了笑。他看见男人的肩膀和胸前都是金色的丝缕,一条条垂下来,刺得他脸颊有点痒。男人注意到他的瑟缩,伸手把那些丝缕拨开。

  “怎么这么娇气,”男人无奈地说:“你今天就要十岁了,不能再跟父皇撒娇了。”

  他只是把头埋进男人颈窝里,他的头发软软地贴在男人露出来的脖颈上,小孩子特有的温暖呼吸也一并打在上面,男人笑了,这次笑出了声:“跟父皇去看看你的礼物好不好?”

  礼物。十岁。他抬起头,看见眼前打开的大门,一阵灼亮的白光刺过,视线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巨型的人形体,在他能看清之前,眼前的景物又变了模样。

  这回是浴室。与之前两次柔软的床褥和怀抱不同,这一回是冰凉刺骨的水。那些凝固的水流在身周打转,一刻不停地吞噬着他的体温。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想把自己撑起来,却听到脑海里一道声音:

  “主人,您可以收下它吗?”

  他怔住了。谁在说话,“主人”?这是在喊他,除了“17”之外,还会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吗?

  那道声音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他毫无意识的、好像天生就会的,他看向自己的精神海,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那个小光点的瞬间,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而光点捧着一颗小小的东西。一颗珍珠似的羽毛形状的小东西,这么小,他一时间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还是与之前一样,身体自己就动了,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直觉,将那个东西贴在耳垂上。

  原来是一个耳坠啊。

  ……那这个光点,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送他这个?

  “谢谢。”道谢已经从嘴里逸了出去,他感到自己笑了。

  身体很凉,冷得不自觉发抖了。浑身都痛,尤其是头,痛得不能呼吸,眼前甚至都有点晕。但他笑了。一股强烈的快乐从心里往上冒,好像溺水后没人敢靠近时,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手来的那种快乐——

  “——”他听见自己说:“谢谢你。”

  话音落下。

  梦境碎裂。像是被塞进碎纸机,先是变成空洞的苍白,再被粉碎成一块块碎屑,最后被风轻轻一吹——

  幽灵睁开眼睛。视野里,是熟悉的英俊面容:

  “主人,”“17”朝他笑:“早上好。睡得好吗?”

  幽灵看着他。许久,缓缓点头:“早。”旋即翻身就想下床,却被人拉住:“怎么了主人?”

  “今天是可以出去的日子。”

  “17”微微怔住,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主人记错了。今天是休息日,昨天您已经出去过了。”

  ……昨天?幽灵怔怔看着他,想回忆昨天,却感觉一片空白,像被水浸过又被狠狠拧干,空荡荡的白:“……昨天?”

  “昨天。”

  幽灵低下头。他迟疑片刻,还是顺从地回到床上,偎进对方手臂里。在“17”的怀抱间,他只微微露出小半张素白的脸,眼睛茫然,眼角是水浸过的烂红。

  望着地面,他没有情绪的视线碎成一片空荡荡的苍白。

  只是又忘了,没关系。他想。从半年前的失忆开始,他就总是忘记一些片段,有时候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一天,原本有些担忧,可“17”说没什么大事,一点都不严重。

  肢体慢慢放松,手心微微回温,幽灵合上眼睛,更深地蜷进“17”的怀抱,好像身后人是全世界唯一的依靠。

  ——谁说不是呢?

  在他一团糟的脑子里,唯一清晰的只有“17”的身影而已,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17”而已,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呢能有什么大事呢?

  只不过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记忆而已。

  背后,一双暗色的眼睛凝视着幽灵的后背。

  梭巡过一节节脊椎骨,那双眼睛微微垂下,在白皙的后颈上凝滞。

  ——像一张蛛网,一点点收紧。

  顾留钧清醒过来时,风雪已经小了许多,薄薄一层披在肩上,连睫毛都被染白。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头顶是自己的白色机甲,为他创设出一小片避难所,如果没有它,说不定此时此刻自己已经被冻死了。

  顾留钧等身体渐渐有了知觉,缓缓坐了起来,抹去手表上的飞雪,他悚然一惊!

  他居然足足昏睡了大半天,猛然抬起头,视野里哪里还有黑色机甲的踪影,就连它离开时踏过的雪地,都是一片平静。

  指尖收紧。深吸一口气,顾留钧攀进机甲驾驶舱,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能源不足百分之十,而距离第四星系指挥部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顾留钧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都要将殿下还活着、却什么都不记得的事传达回去。

  哪怕他死,殿下都要安安全全地回到帝国。

  两个小时后。第四星系帝国总指挥部。

  这是在风雪中深埋地下的堡垒。破破烂烂的白色机甲方一降落,帮顾留钧检修的人面带急色:“上校,凯米尔少校找您好久了!”

  顾留钧皱了皱眉。他跳下机甲,整了整袖口:“什么事?”

  “帝都来了新的人,少校自己应付不过来了。”

  挑眉,他很快想到来者是谁,本来急促的脚步难免一顿。那个莫名其妙的“17”,顾留钧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对他感到不喜,殿下出现的情报是这么珍贵,他真的应该——

  脚尖已经抵到办公室门口,顾留钧垂下眼睛,想停下,门忽然被拉开!

  洛嘉那张素来懒散风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焦急,在看到顾留钧时,他明显松了口气:“你怎么才回来!”

  仅仅一个17,洛嘉不至于这番作态,顾留钧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眉心,正想说话,却被洛嘉打断:“十三个小时!……我找了你十三个小时,你……”

  大概是知道自己反应过度,洛嘉深吸一口气,他后退一步,似乎是想让开门口的位置,好让顾留钧看清里面的情形,顾留钧也顺势往前走,目光将掠过洛嘉肩膀的瞬间——

  “哥哥,”一道意想不到的,像在糖霜里滚过一圈的熟悉的声音,轻轻喊他:“你终于回来了。”

  顾留钧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