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呼唤的人,神色没有一点波动,平静得像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什么?”那魂牵梦萦的声音说。

  “……”顾留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泪都快坠下。

  这么熟悉一张脸,他从这张脸还带着圆滚滚的柔软,到逐渐瘦削清癯露出细腻线条,每一处变化,他都清清楚楚看见过。

  而唯独没有在这张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没有情绪,冰做成的侧脸,一双金眼睛空空荡荡,映着这茫茫的天色,好像要变成一缕烟雾,随这风雪散去。

  手指紧紧抓起一捧雪,冰冷渗进皲裂的肌肤,抽出细细麻麻的刺痛,顾留钧抿紧嘴唇,看见穆朝脸侧几滴污黑的痕迹,似有血凝固在上面,点滴在他脸颊,像一幅战争的浮世绘。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夺走感情的兵器,一把刀,一柄剑……

  唯独不像一个人。

  心抽痛不已。他说:“是您啊,殿下,穆朝殿下,您是我……是帝国的殿下。”

  那人没有一点反应。垂下来的眼神像在看空气,好像顾留钧和虫族在他眼中没有分别,只有能杀或者不能杀。他用一种陌生的评估眼神打量着顾留钧的四肢,顾留钧心里发寒。

  他是在评估自己的生命体征。

  意识到这一点时,顾留钧脑内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已经在动了:“您是帝国的皇子殿下,穆朝。一年前,您先是离开皇宫,而后在第四星系失踪,又改换身份来到军校,最后在去年五月、在虫族入侵中,您……”

  “再次失踪了。”

  那人沉默看着他。顾留钧死死盯着对方眼瞳,渴望从里面得到一丝半点回应……

  可惜没有。

  “那你是谁?”

  许久,顾留钧得到这样一句。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足够让他狂喜,他猛地抬起头:“我是顾留钧,同您一起长大,您一岁时就同我见过面,我曾和您一同学习训练过,也给您庆祝过生日、送过生辰礼。您、您是我的挚友,是我曾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人,您——”

  “是么?”再次的打断:“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的殿下皱着眉,垂下眼,看着他如看陌生人:“我不是你的穆朝。”

  顾留钧的表情像天塌了下来。

  然后对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好像顾留钧对他来说只是一点空气。

  像以往每一次顾留钧所做的那样。

  ——如果是报复,顾留钧想,那穆朝成功了。无与伦比的成功,无可否认的胜利,他输了,他认输了,那么殿下、穆朝、能不能,能不能回过头,和他一起回家——

  黑色机甲再次关上。

  因为体温骤降而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最后的最后,是茫茫白雪中,越来越小的黑点。

  设置好自动驾驶,幽灵看着屏幕的反光,与里面那双平静的眼眸对视。

  顾,留,钧?

  三个字,在唇舌间弹了弹,明明是第一次念,却好像反复咀嚼过无数次,从咽喉到舌尖,肌肉的运动如此自然熟稔。

  幽灵沉默了。他看着自动驾驶的目的地,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这是一双战士的手,上面爬满细茧,另一只手的指尖攀上手心,无意识地滑动着,等他反应过来,幽灵才发现:

  他在写那个人的名字。

  “顾留钧”,三个字。

  明明只是听到音节,却写出了具体的字符。

  305和306星的交界,无数空间缝隙中的一处。黑色的机甲灵巧地穿过漂浮的空洞,落在一处小小的“星星”上。他找到表面的一个洞口,顺着往下落。

  大概下落足足一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他收起机甲,沿着长长隧道走进去,在走进一处泛着幽微蓝光的房间时,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他被人搂进了怀抱。

  “主人,您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男人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一双手死死扣在腰上,像一只巡视领地的野兽:“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幽灵垂眼看去,看见一头长发。后腰有一只手伸进来,冰凉温度非人类所能拥有,但幽灵只是微微瑟缩,并没有避开,手抬起来,掌心贴过那头长发:“遇到了人。”

  “……”男人离开了幽灵的肩膀,转而拉开一点距离,静静凝视他的面容。

  那只伸进来的手冰凉地贴在他的后腰上,揭开衬衫,顺着一点裸露出来的皮肤往上,一节节顺着脊柱上爬,仔细地确认他的完好,好像要准备将他吞吃入腹,吞进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无意识打了个寒颤,幽灵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遇到了谁?”

  “叫做顾留钧的人。”

  男人沉默了一瞬间。然后他一把将幽灵的腰捞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幽灵差点以为自己的肋骨会被勒断。

  “他和您说了什么?”

  “他说我叫做穆朝。”脸微微侧过,嘴唇差一点点,贴过男人的脖颈:“这是我的名字么?”

  “——17?”

  “17”不回答。

  他只是将头埋进幽灵的肩侧,那头黑色长发也顺着滑下,一缕缕圈过幽灵的身体,好像铁铸的牢笼。幽灵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轻轻贴在“17”的肩胛骨上。他感觉对方冰凉的呼吸刺在自己脖颈上,非人的温度和体征,换成别人或许会很害怕,但幽灵已经习惯了。

  半年前,幽灵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这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唯一能见到的,只有这个自称“17”的男人。

  男人告诉他,他并没有名字,如果他愿意,可以称呼自己任何名字。但幽灵并没有,好像抱着一股固执,他觉得自己是有名字的。可无论他追问“17”多少次,得到的永远是一个回答:

  “抱歉,主人。”

  很多次,非常多次,他询问“17”问题,都只得到这样的回答,抱歉,对不起,我不能说——

  而现在17的反应耐人寻味。幽灵微微抬起眼睛,回忆起那个陌生人。

  有些话,幽灵不太能理解,里面有些字词陌生,但对方眼中的悲哀和渴望却不陌生。

  “17”就这么看着。眼神是沉默的暗色。

  他的主人,他用尽全力也要拯救的主人,偏偏在今天遇到了不该见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他抬起头,视线对上一面镜子。

  那上面倒映出主人单薄的后背。

  因为自己的手,衬衫被掀开来,露出大片苍白的后腰,上面是红肿的瘀痕,交错在素白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脊椎骨的形状。

  最上边从领口探出来,雪白后颈,沉墨似的发梢,“17”的目光停驻在那一点幽暗的缝隙。

  让人想捏碎。让人舍不得捏碎。

  长时间操纵机甲,加上战斗时的冲撞,身上出现淤青伤痕都是很正常的,“17”看了许久,然后垂下眼睛,指腹上滑,覆盖上那些痕迹,再一路上爬,停在最上方那块第七脊椎骨,那里凸起来,颜色最红,红得有点发紫,是一朵盛极将败的花蕾。

  “17”移开视线,他将手放开,却听见他的主人问:

  “17,这是你的真名吗?”

  “17”看着他,刚开始没有回答,半晌后,居然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是的,主人。”

  “你喜欢这个名字?”幽灵有些难以理解:“一个数字?”

  “我很喜欢。”

  “17”垂下眼睛:“因为这是您为我取的名字。”

  “……我?”幽灵眨眨眼:“是我起的么?”

  他显得有些困惑,方才顾留钧眼中冰冷冷的面容,因为不解微微融化了,带着一股孩童式的天真,他仰起头。

  “17”温和地看着他,再次将他搂紧。这一次很温柔,像少女搂抱心爱的花朵,像信徒渴望神明的宽恕:

  “是的。很久之前,您就这样喊我。”

  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在只有我记得的世界中,只存在在我的记忆中的您,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第一次轮回里,在您还满怀希望的时光里,您也这么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喊你17。”

  您是这样对我说的。

  幽灵怔怔望着他。

  “17”眼里的温度太炽热,与他冰冷的肌肤毫不相干,像是冰原里燃起的一团烈火。潜意识里感到这样的“17”很陌生,无可避免的感到危险,他感到局促,甚至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再次被对方搂紧。

  俯下身,凑近耳边,低得将近气声的声音:“主人,抱歉。”

  后背寒毛倒竖,警报瞬间敲响!可身体是如此熟悉对方的触碰,哪怕神经在叫嚣,四肢也无法马上跟上——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幽灵就被扣住四肢,难以再逃脱一点。

  放大的视线中,是“17”俊美而悲伤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了,主人,我保证。”他说:“只要再等一会,等到顾流缨杀死虫族的首领,我会立刻带您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会吧。”

  手指搭上眉心,幽灵的瞳孔微微涣散,三秒不到的时间,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