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当门被敲响时,穆渊行正捏着一块小小的金色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刻刀,全神贯注地在石头上雕刻着纹路。

  他将精神力注入刀中,于是每一道刻痕都蕴含着皇帝全星际最强的精神力。而那颗圆形石头内部镶嵌着某个星球的核心碎片,在最后一刀落下的那瞬间,这颗石头就能够与星球相连,成为穆渊行监管这颗星球的最佳工具。

  穆渊行做这个工作已经十几年了,这是大概第四千多颗星球,以金朔石为底料。

  而星球的名字,叫做“朝阳”。

  这个时间段,能够被守卫放行的人寥寥无几,穆渊行抬了抬眼:“进来。”

  出现在门后的,是与他有几十年交情的男人,“陛下。”

  穆渊行并没有停下雕刻的手。林知余光掠过那熟悉的石块,正要说话的嘴也停了停。

  这颗石头,不是已经被陛下扔——

  一时间林知的心里转过很多念头,匆匆间只能全部强行压下。他恭敬地站在桌前,一板一眼地汇报最近的紧急事况,偶尔得到穆渊行几个单字的回复。

  而在最后一件事都汇报完、也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后,林知咬了咬牙,站在原地,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踟蹰:“陛下,关于殿下的事……”

  殿下。

  穆渊行停下手。

  在这座皇宫里,能被称为“殿下”的人有好几个,然而此时两人都知道这指的是谁。

  那一个,有着金色的眼睛和悲哀的眼神的,尚未成年的孩子。

  穆渊行看着那已经被琢磨出形状的石头,手指不由得微微用力,骨节跟着泛白。

  “说吧。”

  这声音平静,即使是林知听来,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林知在心里暗叹,说:“殿下宫中的侍女,叫做莉安。她是宫内最后见到殿下的人,原本已经审问过了,但最近又得到了新的情报。”

  “什么情报?”

  林知垂下眼:“殿下的手腕上,似乎有自我伤害过的痕迹。”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什么?”

  “据莉安所说,殿下的左手手腕上,有几道极浅的白痕。常见的改变外貌的装置少有能够掩盖此类痕迹的,臣认为可以以此为线索来寻找殿下。”

  “确定么?”

  “那侍女已经被测过谎,所称皆属实。臣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以往殿下有类似的可疑行为,”林知的头更低了:“也可能是宫中监控不力。”

  未等皇帝说什么,林知便单膝跪下去:“无论是什么原因,臣未能及时发现,罪该万死!”

  他自然是该认错的。

  当林知从那个莉安嘴里知道这一点,简直如晴天霹雳。那一刻他脑海里不由得转过很多关于穆朝的回忆,有他年少时安静纯粹的笑容,有他长大后沉默不语的孤独,有那一次他一个人缩在门外,双手环过膝盖,将自己松松抱住的哀伤。

  林知回忆,那么多次会面,有没有哪次他注意到穆朝的手?——旋即林知发现他一次都没有注意过。

  原来连他都不关心穆朝。连他都对穆朝视而不见。

  林知曾经以为自己尝试过。他劝过顾留钧,提醒过穆渊行,暗自关照过穆朝……他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但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同。

  空气陷入寂静。半晌间,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林知才从上方听到一道淡淡的声音:“起来吧。”

  他心头一震。这声音疲倦,微哑,甚至——

  甚至有些茫然。

  全帝国上下,谁不知道穆渊行这位皇帝的作风?强硬果断,一往无前,任何阻碍都势必要拔除的主,什么时候有一点点动摇过?!

  而在这瞬间,林知居然窥见了这位帝王的一点脆弱,虽然微不可查,但却确实存在着的脆弱。

  他听见皇帝有些困惑的声音:“林知。”

  心头一凛,林知回应:“臣在。”

  “你之前和我说,穆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之前没有信你,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现在想想,”他望向窗外,一瞬间放空了视线:“说不定他真的不知道。”

  林知心头一紧。在那日从走廊捡到穆朝后,他便与穆渊行报告过这件事,当时皇帝嗤笑一声,手撑着脸,眼神无比轻慢:

  “他不知道?”穆渊行的声音嘲讽而冷漠:“那又——与我何干?”

  当时那锋锐语气让林知惊得头皮发麻,而此时穆渊行空茫的眼神,也同样让人不忍直视。

  “陛下……”林知艰涩开口,却被穆渊行摆摆手止住。皇帝看着窗外,旁人看来,他好像一尊雕塑。无比俊美,无比高傲,无比冷硬,又无比孤独。

  穆渊行想,其实,他应当也像之前那样,冷冷说一句:

  这又与他何干呢?不过是穆朝不珍惜自己生命,说不定自己还该拍手称快:这王朝的耻辱终于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命肮脏屈辱、不配苟活了。

  但……

  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脏一点点收紧。思绪变得混沌,乱糟糟地杂糅在一起。

  穆朝的出身罪大恶极,他行事不干不净,他没有一丝半点能力——

  穆渊行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坐在高台上,俯视阶梯下的穆朝,原本只是平平无奇毫无波澜的一天,下人又报告顾家兄弟和穆朝起了争执。

  司空见惯,穆渊行一边厌烦,一边隐隐恼火。

  反正也无事,所以他喊来穆朝,看着少年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眼睛水光粼粼,波光熠熠。

  然后穆朝笃定地、熟稔地、依恋地——

  喊他:

  “父皇”。

  刹那间,打心底里,穆渊行品尝到一点痛意,陌生,无谓,不知所云,又……

  又贯彻心扉。

  穆渊行说:“按你所说,跟各部门下达吧。”

  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让他停下、收回精神力、收回命令:

  不过是一个废物,不过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孩子,不过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SS级而已,珍贵是珍贵,但也不是再也找不到。

  ……不过是穆朝而已。

  “继续找,”穆渊行顿了顿,补充一句:“如果第一星系都翻过一遍,那就去翻第二星系,第三星系!我不管你怎么做,三月军校开学之前,把人给我带回来。”

  “听到么?林知!”

  他为什么这么急躁?一个杂种,无趣,弱小,出身罪恶;愚蠢,恶毒,举动无谋。顾流缨身为顾家之后,继承了特殊的血脉,又被他允许留在宫中,论身份论价值,比十个穆朝都高。可穆朝却浑然不知,一次次挑衅,手段低劣得他都看不过眼。

  每当穆渊行听到下人关于孩子们的汇报,都对穆朝“废物”的本质多加几分肯定:

  不愧是残次品。

  被一群垃圾偷偷研发出来的残次品。

  如果苟活在宫中,安分点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穆渊行想他不介意养一个孩子。而现在明明算是如愿了,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穆朝走了,对谁都好,为什么他会……

  如此急躁?

  林知看着他。

  忽然天外有些亮了,一束阳光刺破云层透进来。就在这样的阳光中,穆渊行站在桌后窗前。这瞬间他身上往常压迫感极强的戾气一点点褪尽,此时那张让人不敢直视的脸渐渐在晨光中清晰,带着些微茫然和倦态。

  如此白皙,英俊,眉目标致。

  和穆朝,居然如此神似。

  林知几乎不忍心看。他掩饰什么一样匆匆低下头去:

  “遵命,臣必不辱期望。”

  “退下吧。”穆渊行仍然没有转身,背对林知说:“多去领几个人。”

  “关于这点,”林知迟疑地说:“臣有一位人选,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合适,只是……”

  “怎么?”穆渊行语气平淡地问:“你想让谁来?想让顾留钧来?”

  林知深深垂下脸:“陛下明见。顾留钧之前虽想包庇顾流缨,臣原本无意允许他参加搜查,但他足足找了臣半个多月,臣认为他有悔过之心。加上殿下自幼在宫中生活,军部、宫外对殿下都知之甚少。而顾留钧从小与殿下一起长大,对殿下的了解,连臣都无法媲美。”

  穆渊行沉默片刻。

  “此时他就在门外,陛下,是否需要见一见?”

  穆渊行终于扭过头来。他冰凉的目光落在林知头顶,半晌后沉声说:“进来吧。”

  门被咯吱推开。

  一个男人走进来,形容仍然憔悴,眼底却灼灼闪着烈火。

  “陛下。”顾留钧声音沙哑,单膝下跪朝皇帝问礼。

  “你想去找穆朝。”穆渊行的垂眼扫他一眼,语气如冰川冷彻:“一个包庇加害者的同犯人。”

  “是,”顾留钧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用力攥紧:“恳请您听一听我的理由,哪怕一分钟也好。”

  他抬起脸:“我能够找到殿下,比任何人都更可能找到他。所以,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仰慕殿下,我亲近殿下,我与殿下相处十余年,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殿下。”

  他的神色痛苦而执拗:“而殿下亦如是。只要我去,殿下一定会同我回来的。”

  “……”穆渊行缓缓转身,正面俯视另外两人。他审慎地扫过林知的神色,又缓缓往下移,看到顾留钧埋在阴影中的脸。

  “说说看。”皇帝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顾留钧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恢复晚上10点的更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