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廊缓了好一会儿,顾留钧才有力气走回自己的工作室。

  他推开门,灯光在他迈入那瞬间自动亮起。

  将刚刚带回来的报告搁在桌上,整个人坐倒在座位里,他痛苦地蜷缩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心中的惨痛无法用言语表述,顾留钧想,再这么下去,他或许就要被空气溺毙。

  求救一般,他拉开抽屉——顾留钧记得自己在里面放了几瓶常用药,总有些对现在有用的……

  他看到一朵半枯的白玫瑰。

  怔怔地,顾留钧的指尖不受控地抚上那朵玫瑰的花瓣。这是一朵被摘出来许久的花了,哪怕被放在有恒温恒湿效果的抽屉里,也难以避免地干枯了许多,边沿都泛起苍黄。

  就好像穆朝一样。他忽然这样想。

  它就和你一样,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自顾自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寂静地枯萎——

  顾留钧的指尖蓦地收紧。他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才打开终端。他点开通讯录,在顶端是两个特别标注的名字。顾留钧望着那几个名字,最后点开了其中一个。

  单调的嘟声响了很久,孤独地响遍了房间,直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

  顾留钧扯扯唇角。他终究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关闭终端,而是再继续往下翻,点开另一个名字。

  这一个人倒是接得很快,五秒不到,空中便浮现出投影。

  身穿宫廷侍女服的女人,双手交叠,垂着眼说,“顾留钧殿下。”

  顾留钧点点头:“莉安。”

  “您有什么事么?”

  顾留钧张了张嘴,几秒后,才在侍女逐渐变化的神色中说:“9月24号,那天晚上……”

  侍女抬起眼睛,顾留钧却没注意到,艰难地说:“殿下,是几点回来的?”

  空气都凝滞。

  莉安的投影仿佛坏掉一般,许久都没有动弹。顾留钧紧张又彷徨地盯着她,半晌,听见莉安一声嗤笑。

  “您不知道吗?”莉安说:“那天晚上,殿下凌晨才回来。我上去接他身上的外套,一手摸上去,”

  “只觉得,比冰还要凉。”

  顾留钧的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眼神零落,形容狼狈,整个人靠在椅子里,局促得像流浪汉。

  “不可能,”这荒唐言论被证实,这难以置信的真相被揭开,顾留钧几近崩溃:“不可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来,他难道不该直接走——”

  “因为是您,”莉安打断他。

  投影中的女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顾留钧:“因为殿下等的人是您。他那么喜欢您,年年生日都提前两个月为您准备礼物,您一回来第一个就去找您,无论您偏袒……偏袒旁人多少次,他都不曾真正怨恨您。”

  “因为是您,是顾留钧说的约定。”

  “所以殿下,才会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可能——他是快到白天才回来的。因为您说晚上见,所以殿下等了整夜。”

  “只可惜,”莉安轻轻说:“您甚至,连殿下的等待,都不知道。”

  闷雷落下。

  他的头痛了起来,嗡嗡狂响,像一千根针在里面狂舞,不将他撕碎不罢休。自我保护本能开始起作用,顾留钧下意识想像往常一样劝自己:

  是穆朝活该,是穆朝一厢情愿喜欢他,他又不喜欢穆朝,是穆朝巴巴贴上来,所以他不需要愧疚——

  这无所不利的劝解第一次没了作用。顾留钧脸色惨白,呆呆看着莉安沉肃的脸,如鲠在喉,四肢发软,久久回不过神。

  只有无神的眼眸,带着茫然的视线,一点点转开,看到被搁在桌上的,枯萎的白玫瑰。

  许久,他伸手过去,将玫瑰捻起,放到自己眼前,卷起的边,发黄的瓣,所有细节清清楚楚表露眼前。

  “等了我很久,却不告诉我。”

  顾留钧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那枝白玫瑰上:

  “为什么?”

  那嗓音如同这玫瑰,枯萎的,也脆弱的,呢喃着,重复着:

  “……为什么?”

  顾流缨是在穆朝消失快三个星期时,才完完全全清醒过来的。

  前半个月,他都被关在地牢里。黑黝黝的密闭空间,面无表情的审讯人员,丝毫不因为他的身份而留情。

  顾流缨并没有挣扎。他知道Z0003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那一晚,对穆朝做了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如果换个人,恐怕穆渊行早就处死了吧,顾流缨想。

  但自己不一样。从顾流缨记事开始,他就发现这个世界对他似乎格外好。

  所有人看到他都喜欢他,虽然年幼失怙,但强大聪慧的兄长照顾他,人人都敬畏的皇帝也善待他,就连没见过面的人,在见到自己时,也总是露出和煦微笑,叫一声“流缨殿下”。

  顾流缨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如此顺风顺水下去。

  直到他遇见穆朝。那一个,拥有着金色双瞳,虽不被皇帝承认,却才是实打实的“殿下”的孩子。

  小腿又传来剧痛,这半个月他的小腿骨被打折又接上,顾流缨咬着牙忍耐,还是从喉咙里发出痛呼——这一声便被走进来的顾留钧听到了。

  男人神色一凛,加快步伐匆匆走到床边,熟练地握起顾流缨的手:“阿流,哪里痛?告诉哥哥,哥哥去找医生……”

  顾流缨摇摇头,虚弱地陷进枕头里,对顾留钧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没事的,哥哥,只是忽然痛了一下。”

  他甚至还勉强用手把自己撑起来,靠在靠枕上,对顾留钧眨了眨眼睛:“哥哥今天来得好早,军部的事已经处理完了吗?”

  顾留钧的脸色僵了僵,很短暂,不到一秒的时间,却还是被顾流缨敏锐地捕捉到。

  “最近不怎么忙,”顾留钧故作平静地说:“我申请提早回来照顾你。阿流,你的伤太严重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军校开学前痊愈。”

  “哪有那么夸张,”顾流缨笑着说:“别说军校了,过半个月我说不定都可以开机甲了!”

  这番话终于让顾留钧的脸色稍微好了些,但好脸色转瞬即逝。不到两分钟,这个还穿着军装、风尘仆仆的男人沉默了,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互相摩挲了一会儿。

  这是顾留钧有话要说的标志动作,顾流缨心里一沉。还未等他来得及打岔,顾留钧说:

  “阿流。”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这么做?”

  “……”

  从顾流缨醒来那天起,他就在等待顾留钧说这个话题。

  毕竟再宠爱自己弟弟,也不可能在他犯了这种事之后,还是连问都不问就一概包庇。

  只是,问的时间比顾流缨预想的提前了一些。

  顾流缨低下头。在顾留钧的角度,他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表情。

  于是顾留钧顿时有些无措:是不是还是不该开口?也是,阿流说不定只是无心的,毕竟他才刚刚成年……

  然而莉安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来。顾留钧脸色僵了僵,也低下头去。

  忽然顾流缨动了,顾留钧只感到手中对方的手翻了过来,握住自己的手,与此同时,一道温热靠了过来,弟弟的脸在面前放大。

  睫毛仿佛都能相接的距离,他甚至能感知到顾流缨的呼吸:

  “哥哥,”

  弟弟的声音黏稠而低哑:“你在怀疑我吗?”

  顾留钧心头狠狠一震。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顾流缨退后了。

  他从小到大保护着长大的孩子,露出一副受伤又惧怕的神情,在那张姣好清秀的脸上,简直就是泫然欲泣。

  “因为我很害怕。”

  顾流缨低低地说:“殿下之前想要走我的机甲,打败了我,还变成了S级,我真的很害怕。”

  “哥哥,我晚上一直都会做噩梦,梦到殿下想要伤害我,想要拿走我的东西。我每天睁开眼前……”

  顾流缨的声音近乎气声:“都会看到,殿下想杀了我。”

  顾留钧睁大了眼睛。

  “哥哥记得吗?”顾流缨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次殿下发烧了,哥哥没能马上去看望殿下,所以让我先过去。”

  “我就去了。但是我刚刚进门,殿下就指着我让我出去。我被吓到了,站在原地不敢动,殿下就扑上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艰难:“他撞过来,想掐我的脖子。”

  那晚,顾流缨脖颈上青青紫紫的掐痕瞬间出现在顾留钧眼前。

  “还有之前,殿下想把我从塔楼上推下去,殿下在给我的酒里下毒……哥哥,我真的好害怕。以前我还有能力保护自己,但殿下、殿下也变成了S级……”

  他柔柔地说:“我就……我就疯了。”

  眼泪顺着顾流缨的脸颊滑下:“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疯了,才会做这样的事,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留钧还陷在浓郁的震惊中。他的手被弟弟的手抓着,久久都说不出话。

  “哥哥会保护你的,”他说:“你不用、你不用害怕殿下。哥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顾流缨勾起了唇角。他简直心生怜悯。

  明明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哥哥,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愚蠢呢?

  垂眸看去,是顾留钧因为震惊而微颤的指尖,顾流缨强忍住想叹气的冲动,泪盈盈的眼往上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不过也没关系,他想,哥哥这么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毕竟殿下这么喜欢你。

  顾流缨露出一个干净柔软的微笑。

  “我现在知道了,之前我真的昏了头,”他的声音又甜又低,近乎于呢喃:“我本来只是想……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这恰到好处的停顿让顾留钧皱着眉抬眼:“什么但是?”

  顾流缨的眼神变得惊慌。他唰的松开顾留钧的手,摇了摇头,慌张地说:“没什么……就是我昏了头而已!”

  “到底是什么?”顾留钧紧抓着他不放,语气变得粗暴:“阿流,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哥哥,好吗?”

  顾流缨喘着气,摇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在这样惊慌失措之中,顾留钧睁了睁眼,他马上抓住了一条线索——

  “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有人说殿下会害你?”

  顾流缨刹那抬起眼,瞳孔颤抖,嘴唇也跟着抖:“没、没有,是我自己……”

  “别说谎!”

  顾留钧大声说:“是谁?希特里吗?还是谁,谁帮你拿到Z0003的?军部的人?”

  弟弟的手腕在手心里哆嗦。

  顾留钧紧紧抿着嘴唇。他胸膛不断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去。

  “告诉哥哥吧,”顾留钧蹲下身,与顾流缨平视,语气如诱哄:“相信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好吗?”

  顾流缨瑟瑟地看着他,手渐渐不抖了。

  他张皇的神态逐渐平和,瞳孔也渐渐安定,许久,顾流缨反握住顾留钧的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哥哥。我会告诉你都有谁的。”

  半晌后,顾留钧手上多了一份名单。

  “只有这些了,”顾流缨怯生生的,又很担忧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相信他们也是……哥哥,你不要对他们下手!”

  “好、好。我不会做什么的。”他敷衍地许下必不会遵守的承诺。心里,难免对弟弟多了几分愧疚。

  可在他的肩上,他看不见的地方,顾流缨微红的眼眶下,是紧紧抿起的、不停忍耐笑意的嘴唇。

  等感受到肩上的弟弟终于安静下来,顾留钧才放开他。

  他摸了摸顾流缨的头:“一切交给哥哥就好。”

  “好,”顾流缨乖巧地点点头:“哥哥,我想跟殿下亲自道歉,但现在没办法出门……你能帮我请殿下过来吗?”

  顾留钧放在顾流缨肩上的手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流缨(自信):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

  穆朝: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