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林知看着手下的文件,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半晌他叹口气,正要打开终端,门忽然被敲响。

  他以为是送资料的人,随口喊:“进来。”

  而门外站着的,却是位瘦削憔悴的男人。黑眼圈乌青,嘴唇苍白,神色恹恹,全靠英俊五官撑着才不难看——不是林知唯一的学生顾留钧又是谁?

  林知顿了顿,沉声重复:“进来。”

  这是帝国祭那一晚后,林知第一次亲眼看到顾留钧。时隔这么久,他仍感到怒火中烧。

  林知看着顾留钧在自己面前站定,冷冷瞪视着他,再拿出那晚发生过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骂他。

  “殿下可是皇子,”林知厉声道:“你想没想过,如果顾流缨真的得手,现在殿下该是什么处境?!”

  顾留钧苍白着脸说不出话。

  林知看着他,胸膛被气得不停起伏,半晌后他挥挥手,想拿起桌上文件时,顾留钧突兀开口了:“老师。”

  “殿下……真的消失半个月了么?”他艰难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

  文件被重重地摔在桌上,林知抬起眼,阴晴不定地看着顾留钧。

  这样的反应与确认无异,顾留钧本就游魂般的神色更惨淡了。他张张嘴,说:

  “老师,我愿意将功补过,”他声音嘶哑如三日没喝水:“请让我去找殿下——”

  林知寒声道:“你说你要去找殿下?”

  此时这位曾陪伴穆渊行征战几十年的男人褪去了平日里温和的外表,露出内里真正强硬的模样: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竟敢以为自己有资格抵过!你以为殿下是谁?你以为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林知恨极:“平日里你们小打小闹,我看不过眼,却不好干涉,这一次,你自己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么!”

  顾留钧攥紧了手。

  “不要再提这件事,更别让陛下知道。”

  “你,还有你弟弟,现在都叫做加害者。怎么可能让你们去寻殿下?”

  “比起殿下,你先处理好这个吧。”林知将那份文件摔在顾留钧身前:“调令。今天之内马上把你的办公室收拾出来,给我滚去新部门!”

  顾留钧怔怔接过,翻开看,指尖一点点用力,将脆弱纸张捏得簌簌发响。半晌,他垂下头,深深朝林知鞠了躬:

  “谨遵老师教诲,”他哑着声说:“……是我愚笨。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林知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

  几日之后,天气渐冷,转眼到星历12月下旬。

  帝都星沉浸在即将迎来新年的欢悦中,而天却还是很冷,夜晚也照旧漫长。

  人来人往的军部,顾留钧正站在一间办公室外。

  他眉目隐忍,静静等待着,里面迟迟未传来呼唤的声音,于是顾留钧忍不住出神。他看着脚尖,在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却好像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冬天了。又快到新的一年。

  ……他会去哪?

  这么冷,他从来没离开过帝都,他能去哪?他能够独自生活么,能找到住的地方么,能填饱肚子么,能有御寒的衣物么……

  如果遇到坏人该怎么办?想到这里,顾留钧忽然想。

  最坏的人,他不是早就遇见了么。

  在皇宫里。就在这里。

  “进来。”

  顾留钧如梦初醒,应声称好,推门走进去。

  长官坐在桌后,接过顾留钧递过来的报告,在屏幕上划了划:“这几处还有问题,继续去查。”

  顾留钧接过来看:“是。”

  他被调到这个部门快一周了,原本顾留钧所在的部门是出了名的贵族军校生所在的部门,里面的人员通常家世优越、实力强劲。而他在一群天之骄子中间仍然十分突出。

  更何况还有林知在军部照拂,顾留钧往往接到的任务都是难度收益并存的,不仅仅能锻炼实力,对风评的提高、职位的晋升也大有好处。

  而这个部门……

  顾留钧看着手中的报告开始头疼。

  这个部门出了名的压力大强度大,与他的机甲实战专业毫无关系。而且任务琐碎晋升空间小,虽然同为核心部门,但受重视程度要低得多。

  而他新任长官知道了阿流做的事,也知道他为了阿流求情,对顾留钧颇为不喜。

  以长官的人品倒也做不出刻意刁难他的事,但在顾留钧跟不上的时候,也从不留情,绝不会顾及他的身份。

  原本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优待,那些对他的追捧、对他的夸赞,那些无比轻易就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完成了任务就能自然而然得到的成果——在这里都行不通。

  他听着长官指出的问题,一条条确认后点头称是,直到离开后关上门,才从胸腔中深深吐出一口气。

  顾留钧头疼,摁了摁额角,肩膀却忽然被人撞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却硬生生忍住——顾留钧看见撞自己的人穿着身白色军服,眼神满是敌意。

  “干不了的话就滚啊。”白军服语气很难听:“这里可不是你们这种公子哥能待的地方……老老实实滚回学校去怎么样?”

  顾留钧眉心紧紧锁起,他伸手去够对方,却又被一个人挡住。

  看起来是白军服的同伴。顾留钧停住手,冷漠地看着那位同伴。

  “抱歉抱歉,”他歉意地笑着,将之前责骂顾留钧的人拦在身后:“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知道了您和令弟做的事有点激动。”

  提到顾流缨,顾留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想说什么,又被白军服的同伴打断:“因为他叔叔以前就被Z0003废了……您知道的吧?当年这个药还挺泛滥的——”

  顾留钧的脸微微白了。

  那两人见顾留钧这副神色,面面相觑片刻,忽然白军服的同伴笑了,眉眼轻佻又兴味。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直视顾留钧:“顾少校……或者说顾殿下?”

  还没等顾留钧来得及反驳,那人继续说:“您知道吗?其实那天,我也去了令弟的生日宴。当时有幸一睹令弟和穆朝殿下的风采。”

  顾留钧怔了怔,眉心一点点皱起:“你们要说什么——”

  白军服同伴伸出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前面,嘴角上扬笑容放肆:“不过后面令弟昏过去了,我身份不够,没敢跟上去,只好留在宴会厅。”

  “那晚上,依稀记得好冷啊。”

  他慢悠悠地说:“我想着等风小点再回去,就留得晚了一点,差不多是最后几个走的。当我走出门的时候,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顾留钧眉心紧紧锁着,还能看到什么?月光?花园?烟火的余烬?

  ……

  很突兀的,一股寒意,从顾留钧心间升上来,这一刻他的心声与面前人笑嘻嘻的声音重叠:

  “我看见了——穆朝殿下!”他笑得怪异:“这么冷的天,穆朝殿下只穿着身看起来不太合适的礼服,一个人等在外面!我好好奇,又不敢过去,问了一圈,才知道……”

  他拖长声音,顾留钧如坠冰窖:“才知道,他在等您呢。”

  “尽管您早早就走啦,去陪您那讨人喜欢的弟弟去啦,但穆朝殿下还是在等您呢!”

  “您……知道么?”

  顾留钧像被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瞬间他脑子里好像全是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唯一明晰的,是:

  穆朝那晚上没走。

  一直等着他。深夜,大风,低温。

  他简直,站都无法站稳。

  “几点?”梦游般,顾留钧从嘴唇里泄出几个字:“……他等到几点?”

  那人苦恼了,手指绕了绕,敲了敲下巴:“嗯……这可把我难倒了呢。”

  “不过,少校要不要算一下,”他怜悯地说:“我三点走的,殿下还在。那么,殿下什么时候才走呢?”

  “想必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这么聪慧的脑袋,一定算得很快罢!”

  ……

  顾留钧目送那两人离开。

  在一番狂风骤雨般的诘问下,他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如何说,怎么说——无法说。

  人来人往走廊,谁都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注意到顾留钧惨白脸色,也碍于最近他身上流言蜚语,只低着头当没看到一样路过。

  只留下顾留钧一个人,许久许久后他缓缓低下身,将脸埋进手心,心里茫茫,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停滞在一处飞逸的思绪中:

  当初,阿流和殿下的那场赌约……

  场边,是不是就有这两人?在全场望着穆朝流畅英姿的炙热目光中,有两束是属于他们的吗?

  这一瞬间,顾留钧感到喉口干涩。他弟弟当初准备做的事无比醒目地在脑海里回旋,能够毁掉一个人精神力的禁药,能够毁掉一位SS级精神力持有者的禁药。

  阿流,原本要干的,是这么恐怖的事。

  顾留钧没有办法责怪自己的弟弟。

  于是这一瞬间,他无以伦比地,想要责怪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