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那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面颊而下,一片湿凉。

  穆朝的手很稳,步伐也很稳。他抬手轻轻抹过脸颊,方才一直安安静静的17悄悄冒出来,“主人……”

  穆朝摇摇头,17便噤了声。

  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穿过走廊,穿过花园,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然后停在皇宫最外门的门口。

  有人来拦他,居然是一脸疲倦的莉安。此时她神色惊愕:“殿下,您——”

  “我有事出去,”穆朝眼眶微红,但神色已无比平静:“晚点再回来。别告诉任何人。”

  莉安迟疑,却也没敢拦他。她眼睁睁看着穆朝出去,渐渐没在熹微日光中。等他渐行渐远,莉安终究忍不住高喊一声:“殿下!”

  穆朝步伐未停。

  “今晚要降温,您记得早点回来!”

  夜深了,虽然因为昼夜异常天色渐亮,但今天的帝国祭也结束了。

  穆朝穿梭过萧瑟街道,嘴唇冻得乌青,前面出现条巷子,他走了进去,越走越深,直到走到巷子尽头。

  他靠在墙上,毫不顾及墙面脏污,只疲倦地闭上眼睛。

  而眼睫触及下眼睑的瞬间,有泪水滚下来。一颗,一颗,又一颗,全部不堪重负地从眼眶里滚下来,将整张无悲无喜的脸庞打湿,湿得像一场夏末突来的大雨。

  在泪水交织的雨声中,他终于弯下腰,抓紧胸前的衣襟。

  他第一次这么哭,前世未有过,今世也不曾,哭得肝肠寸断,目断魂销,痛心入骨,一场大雨全落冰凉手心,落成一条冰封的细河。

  但这么难过,哭泣也不大声,只是从喉咙中发出哽咽般的破碎声音,细小得让人心痛。

  在这冬日里的偏僻小巷,像野猫藏在无人角落,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17。

  只有17注意到。只有17听见。只有17记得。

  只有17在穆朝哭泣时能陪着他。

  只有17见过,见过这个在角落里狼狈的少年,曾经也被全世界瞩目过。

  只有17明白,这么多个夜晚穆朝看着镜子里苍白的幽魂,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坚持,只是劝自己一定要撑下去,语气卑微至极,把自己都骗过去。

  只有17懂得他的泪水,明晰耳光落下那一瞬间他的茫然,机甲碎裂那一毫秒他的痛苦。顾留钧抓着他的手,哀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的那一刻,只有17明白…

  …明白那一瞬间,穆朝真的有想到过死。

  只有17知道。知道即使是最后那一刻,被小顾抓住手的那一刻,他居然心生希冀。知道他那么天真,那么愚蠢,那么想要相信,或许小顾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曾爱过他的。

  只有17在他知道顾留钧早已抛弃他时能留在他身边。

  在一次次希望落空时,只有17。

  他看着穆朝,心如刀绞,那么渴望他的主人能够幸福。

  可此时此刻,这个知晓一切的追随者,只能听着穆朝不成调的声音,自己紧紧团成一团,恨自己无能,说不出话,不舍得说话。

  17想。

  他常常,会觉得他的主人就像一只风筝。

  看起来谁都留不住,谁都不在乎,但心上却被拴了一根线,有的人牵一牵,他就一片血肉模糊。

  而现在,风筝线终于断了。

  在穆朝看不见的地方,17沉默着。他升起精神力,将他的主人紧紧裹在里面。

  一股极其阴毒的力量缓缓攀上17用精神力做出的屏障,在数次突破无果后,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尖叫声。这声音穆朝是听不见的,但17听得见。

  “把他带回去!”那尖叫声喊:“带回去!!!”

  17不说话。

  “……你骗我,”那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像砂纸一样粗糙:“你骗我。”

  不知来源的声音停顿了半晌,但17仍紧绷着。半晌后,他听见一点轻飘飘的声音:

  “你赢不过我的,”那语气是笑着的:“你觉得,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17不说话。

  他看着穆朝的脸,对那道声音无声地说:

  撑到我死为止。

  在再次尖锐起来的咆哮声中,17始终没有移开望向他主人的视线。

  大概是在第三天,才有人发现穆朝不见了的。

  穆朝唯一的贴身侍女——似乎叫做莉安的女人——急匆匆地找来林知侍卫长,说殿下两天都没回来。

  林知听到时眉头一皱,带着人将皇宫和帝都都搜了一遍,连军事重地和烟花之地都没放过,却一无所获。

  上报给皇帝,穆渊行笑了一声,眉眼里压着隐隐的怒火:

  “小孩子闹脾气,就随他去吧,”他挥挥手:“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叫过来认错。”

  偌大皇宫,庞大帝国,这么多事等着穆渊行去处理,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比穆朝重要?

  不过是闹离家出走而已,穆渊行想,他原本还以为穆朝精神力有了长进,人也该有长进才对——现在看来,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废物一个罢了。

  ……只是废物罢了。

  然而穆渊行却始终没等到人来认错。

  等到一个星期里都没有丝毫穆朝的消息,林知终于忍不下去,亲自去找穆渊行申请搜查令。

  穆渊行也难得皱起眉,允许林知搜查整个帝都星。

  反了天了。穆渊行脸色阴沉,不过是一两件小事不顺心意,居然也敢离家出走这么多天?

  他带着恼火拿起刻刀,落下时手心里圆球却一滚,簌簌从他手下滚出去,刀锋便无意划破他指侧。

  穆渊行一把掷下刀,看了眼时间,躁郁地向门外佣人喊:“穆朝呢?我不是说过每周挑一天中午让他过——”

  他猛地收了声。门外听到这喊声的佣人也寒颤着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

  穆渊行紧皱的眉间慢慢松开。他抽过张手帕,缓缓擦过伤口,很快不出血了。

  他看着那不再渗血的伤口,眉间阴晴不定。

  林知正好这时过来汇报情况。一路上他走过来,频频听到路边有人议论:

  “最近真不好过!”

  “可不是?无论是谁看起来都阴沉沉的,尤其是……”

  “尤其是陛下,简直了,整个人都低气压。”那人语气夸张,努力压低声音说:“书房那边,说是换了好多套茶具了。”

  林知皱了皱眉,他走到书房门口,看到门口佣人都一副紧张作态,不免脚步一顿。

  进去时,又正好撞上穆渊行阴恻恻的脸色,林知不由得低声问:“陛下?”

  他与穆渊行从小相识,是难得能和皇帝随意些说话的人,此时也直接问出口:“是之前那帮星盗出了事?还是哪颗星球虫族复起?”

  穆渊行摆摆手,缓缓吐出一口气。等面上神色略微平静些,他才沉声问:“什么事?”

  林知看他这副模样,要说的事也踌躇半分。半晌后他咬咬牙,说:“您有一份急件。原本是一周前就该送来的,但这周全帝都管制,所以这时才送来。”

  管制的原因,自然是穆朝。

  穆渊行心烦意乱,并不想理会:“你去处理。”

  林知默了默,说:“臣调查过,这份急件是帝国祭第一晚寄出的,寄出方是……”

  “殿下。”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唯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殿下”说的是谁。

  穆渊行的目光缓缓转到林知脸上,那眼神是黑天下的冰川。而林知低着头,只感觉后颈出汗。

  “是么,”穆渊行说:“那就拆来看看。”

  林知泄了力。

  盒子被一层层拆开。

  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用多层防护装置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透明方盒。盒子中央,是一块丝绸的软垫,上面安好地放着一块金色的石头。

  “金朔石?”林知恍然:“殿下之前去参加了祭典赛,赛事的奖励似乎就是这个。”

  穆渊行不答他,只沉默着将指尖贴上盒身。他很快发现盒子侧面放了一封火漆封好的信,于是拿小刀将它裁开。

  最后一点纸边被划开,信纸掉出来。穆渊行接住它,很薄,很轻,好像一松手就会和穆朝一样,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写者似乎不想暴露身份,只说了些祝愿国泰民安的套话。往常这种东西是必然送不到穆渊行手上的。

  他讽笑一声:“匿名信?他玩什么名堂。”

  然而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一点线索。穆渊行面容愈发冰冷,目光瞥到那装着金朔石的盒子,忽然随手扔了信拿过那盒子,旋即手指松开——

  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份礼物丢了出去。

  “不过是个不敢写名字的人寄来的,”穆渊行声音发沉:“林知,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谨慎,这种东西也敢带到我面前?”

  “……”林知沉默,看着那被掷于地上的盒子和其间掉下来的那颗金色石头。

  很快有人进来将那盒子和石头收走,林知心里暗叹,朝穆渊行弯下腰:“是臣的失误,未仔细检查就放可疑物件进来,臣愿受一切惩罚。”

  “不需要,下去。”

  林知却没有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静止的时间太久,让穆渊行都意外地抬头看过去——

  “陛下,”他说:“殿下……今年或许才十八岁啊。”

  穆渊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只以为自己是您的孩子。或许以前天资拙劣,行事不妥,可……”

  可到底,流着您的血啊。

  ——您怎么能这样对他?

  林知是抱着受到惩罚的心理准备说的这话,出乎预料,穆渊行只是垂眼瞥他,眼神锋利,声音却听不出情绪:

  “滚出去。”

  等房间里没有人了,穆渊行低下头。

  猩红色地毯被那小盒子砸出一小块凹陷,很浅,稍微走过去就能盖住。穆渊行看着那凹陷,迟迟没有动。

  良久,他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回到桌后,重新拿起了染血的刻刀。时间有点久了,指尖狠狠一抹,居然抹不掉,干涸在刀刃上,泛着暗沉的红。

  穆渊行看着这点红色,许久,脱手将刀放下。

  他的手抬起来,将整张脸都盖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hzc的一点前奏,终于要到我最爱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