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在地上耐心地跪了一会儿。

  他很有经验,在战场上多年厮杀让他学会了最快恢复行动力的办法。然而力气恢复得却比预想中慢得多,穆朝估计是精神力的缘故。

  为了交易,他献出了自己一半的精神力。

  所有人都知道,精神力可谓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一旦精神力受损,往往就是不可逆的伤害,轻则虚弱疲倦,重则病重致死。

  对于缺少一半精神力的人,还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像穆朝这样还保持意识的可谓是前所未有。

  不知多久之后,穆朝把自己撑了起来,找到盥洗室把脸上的血污都洗了干净。

  他的动作十足仔细,先是把指甲缝隙间的污迹一点点搓洗掉,再一寸一寸地抹过那张苍白虚弱的脸。

  渐渐的,被埋没在下面细致的五官慢慢清晰了,倒映在镜子中的,是一张疲倦失血的少年面孔,眼底乌黑,瞳孔无神。

  他怔怔凝望片刻,拿手摸了摸,冷冰冰的指尖贴上削瘦的脸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打算处理额头那伤口,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常年在生死一线中搏杀培养出来的意识让穆朝瞬间绷紧脊背。他往盥洗室门口一闪,藏在了一个微妙的视觉死角。

  而外面也传来声音:“殿下,陛下唤您过去。”

  ……陛下?

  父皇。

  穆朝猛地转过身,与一个女人对上视线。

  那是一名身着制服的陌生侍女,脸色显得漠然而严肃,垂手立在他面前,语气冷淡:“请您不要耽搁,现在就随我过去。”

  皇宫很大,是由几座连在一起的主宫群和数座别宫构成的。穆朝印象中,自他有意识以来,他就一直住在主宫群里。

  而现在,他却住在别宫,要绕过好远的路程,才能到皇帝所居住的主宫。

  领头的那个侍女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领路。

  一路走来,两人路过不少正在工作的侍人和巡逻的侍卫,而所有人在看到穆朝时,都别无二致地露出了躲闪或冷漠的神色。

  穆朝没有和那些夹杂厌烦的目光对视。

  他这一刻模糊地意识到系统所说的“反派”是什么意思,但能够见到父皇的想法塞满了他整个脑子,让他能暂时对周遭的目光视而不见。

  尽管他从没有被这样注视过。

  他生来就被父皇保护起来,后来走上战场也没有丢过皇族的脸。所有人看到他都像是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没有人会这样看他。

  就像看一只可怜又可恨的流浪狗。

  一只悄悄溜过走廊,缩头缩尾躲在门后,看着屋子里的炉火,以为自己也能得到幸福的流浪狗。

  抵达主宫后,侍女带穆朝到一处大门前。这是一处皇帝常用的议事厅,侍女领完路便默默退到旁边,独留穆朝一个人站在门前。

  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呼吸还有些重,穆朝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痕——没有再出血了,很好。

  身上也没什么异常,侍女没给穆朝换衣服的时间,穆朝只好整整衣领以充充场面,如今乍眼一看,也还算过得去。

  只有手是颤抖的。

  穆朝左手用力握住右手手腕,深深从胸口呼出一口气。指尖很凉,手里微微渗出冷汗。

  他在紧张。

  ——万一这只是一场梦呢?

  万一那个系统、那场交易、还有刚刚的小顾,都全部只是他一个人临死前的臆想,一个因为软弱而构筑的梦境呢?

  毕竟,说他的世界是一本书什么的……比起真实来说,难道不是更像一场梦么?

  他紧紧锁住自己颤抖的手腕,力气大得在上面留下一道瘀红。

  片刻后,穆朝推开了门。

  有光照进来,不偏不差地照到穆朝瞳孔,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半晌,他才适应那过于灼热的日光。

  不顾眼里生理性反射而溢出的水汽,穆朝直直地朝屋内最高处望去,一颗方才还在砰砰直跳的心一点点落下来。

  一瞬间,穆朝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是他。

  父皇。

  阶梯之上,高座之中,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他有和穆朝同样的黑发,还有一双同样的金色眼睛。哪怕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穆朝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比烈日更璀璨的双眼。如此奢侈繁丽的装潢,如此璀璨耀眼的光芒,都无法消减他半分荣光。

  ——他的父亲,帝国的皇帝,穆渊行。

  前世,穆朝最后一次听到他父皇的消息,是在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之后。

  被敌人伏击,独身陷入变异生物潮,以精神力自爆摧毁敌军全三成以上兵力,自己也无一点痕迹留下。一任足以彪炳千秋的皇帝,最后只能立一座衣冠冢。

  而他最爱的孩子,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在看到穆渊行的那一刹那,穆朝是空白的。他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说不出,只有心跳声,一下一下,“砰砰”作响。

  那心跳声如此剧烈,如此疯狂,在耳膜炸开,连系统都感应到,被迫出声提醒:“宿主,请您冷静。人物穆渊行、顾留钧都属于主要主角之一,剧情重要程度仅次于顾流缨。”

  “我知道。”穆朝用精神力同系统说:“我知道。”

  这不是他的世界。这当然不是,穆朝心知肚明。可无论他多明白多清楚,在这一瞬间,他仍然……

  无法自拔。

  穆朝深吸一口气,按了按心脏的位置,笔直往前走去,最后在阶梯前停下,微微躬下身,露出柔软白皙的脖颈。

  “父皇,我来迟了。”

  满室寂然。

  这间议事厅中并非只有两个人。两侧立着侍女和皇帝直属护卫,而阶梯之下,也就是离穆朝最近的位置,站着两个人,是他刚刚才见到过的顾留钧和顾流缨。

  此时那两人正以一种惊诧的神情望向穆朝,神色之强烈,哪怕穆朝低着头,都能清晰感受到那视线的温度。

  ……怎么了?

  正当穆朝疑惑时,阶梯之上传来了一声冷淡的轻响。

  “一次机甲适应训练而已,你就疯了么,”男人的声音慵懒,却无人能忽视其中冰冷的轻蔑:“我何时允许你这样称呼我?”

  穆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抑制不住地抬起头,怔怔地朝男人望去。

  还是那张英俊傲慢的脸,与穆朝算不上相似,却是如出一辙的黑发金瞳。

  还是那熟悉的冷峻神色,对谁都不屑一顾,只有在看向穆朝时,才会流露出些许温和的包容。

  可那张脸。

  那张穆朝有记忆以来看到的第一张脸,那张对他永远带着细微笑意的脸——

  怎么会,在看着他时,露出这样厌弃无情的神情?

  或许是穆朝沉默的时间太久,穆渊行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下了。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阶梯,最后停在穆朝面前。

  旋即一道冷风闪过。

  全场无人敢说一句话。

  只有最中间的少年,只伶地僵在那里,脸朝一边偏去,额发落垂下来,遮住一双金色眼瞳,看不清神色。

  那白皙细瘦的脸颊上,缓缓地、缓缓地浮起了红痕。

  “穆家上千年,从未有人无法通过C级机甲的适应训练,更何况无用到需要卧床多天,”穆渊行的声音居高临下,如此冰冷,连一丝多余情绪都欠奉:“废物果然是废物,不被人期待的杂种。”

  皇帝打过后,仿佛没有发生过此事一般,又说:“顾流缨。”

  “在。”

  穆渊行往发声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个头发略长的少年,长相温润精致,一双眼是春日的湖泊,让人见之欢喜。

  “我看到了检测结果,变异的S级,很好。”来自皇帝的一句赞许,可谓是极尊贵的礼物,顾流缨正要道谢时,却听到穆渊行继续说:

  “皇家私库有收藏尚未制成机甲的核心,作为你检测的奖赏,也当作你十八岁生日礼物,我准许你在其中挑选一个核心。”

  一个核心!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睁大了眼睛,除了穆朝。

  皇家私库里的机甲核心,有往代战神留下的,也有由最珍贵材料制成的,每一个都是当世瑰宝,价值无双。

  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服,只会敬佩又倾慕地想,只有顾流缨这样好的人,才配得上这么贵重的礼物。

  至于现在还等待处置的另一个人……

  穆渊行将视线转了回来,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少年。

  “穆朝,禁闭一星期,没有我的允许,不允许任何人探望,”皇帝的语气残酷而毫无回旋的余地,俯视着穆朝:“听懂了吗?”

  穆朝抽了抽指尖,被打的脸侧一片僵硬的麻木,拿舌尖顶了顶,疼痛便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

  他从茫然中挣脱,看向穆渊行,第一次感到这张熟悉的脸如此陌生。

  陌生到,他掐紧手心拼命用力,才终于逼自己反应过来回答,“……是。”

  有什么堵住了自己的喉咙,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又好像只是错觉。穆朝垂下眼睛,低低喊他:“陛下。”

  他第一次这么叫他。

  等所有人都离开,空荡荡的议事厅只剩下穆朝一个人。

  他仍然站在原地,脸侧红痕微微发青,放着不处理或许会留下疤痕。

  但穆朝一动不动。

  他看着脚下的地砖,是熟悉的样式,熟悉的颜色,甚至连裂痕都是熟悉的。窗外略略传来一点风声,其中隐隐夹着熟悉的笑声,或许是自己哪位熟人,正在为今天的好天气真心感到高兴。

  今天天气确实很好,日光灿烂,高阳满照。这么好的阳光,谁都该出去走走。

  穆朝的眼珠缓缓转了转,麻木地看向脚侧的阳光,很恰好地,那光芒停在他脚尖,就是不肯往前一步。

  连对众生平等的日光都不肯光顾他。穆朝扯了扯嘴角,忽然慢慢蹲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怀里,任由伤口被手臂摩擦,在这片恍惚的、不被光芒所爱的阴影里,穆朝忽然想:

  好痛。

  他喃喃地,无声地想,好痛啊。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