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前,在车上,你问我的问题,”宋西川直视着天花板,带着无奈的倦态,“我想过是否要欺骗你,但后来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我如此的坦诚能让你心安,完全接受我对你的好,你让我说什么都可以。”
“其实我现在——”何知意图打断他,但失败了。
宋西川就用这般从未在何知面前展现过的难堪可怜的模样,一字一句对何知说。
“我哭过很多次,我第一次来病房见你时,就觉得心如刀割。后来照顾你,偷偷见你抹了好几回眼泪,你一边抹,我一边难受,想冲进去抱你,告诉你不用因为这些事情而痛苦,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这样做。
“夜里时觉得身边空荡荡,想起你一个人在医院,没人陪你......但我不想在你面前失态,也不敢和你说我哭过,可能两三回,也许四五回,我怕你知道后会埋怨自己。但现在这些都没必要考虑,这些脆弱的东西让你知道也无妨。”
宋西川转头,对上何知的视线,捕捉到对方一丝茫然的空白。
无视这些,宋西川接着说:“我爱了你很多年,也不差最后这段日子,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就算最后会留我一个人。”
话到这儿,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那梦中交杂错乱的、充满希望的场景与现实的残酷相互碰撞融合,在他脑内剧烈撕扯,仿佛要把他一分为二。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宋西川想,但那一切太过真实,让他流连忘返是真的,让他想永远生活其中也是真的,他无法简单地将那梦当做是梦,因为里面的何知鲜活得令他想不顾一切地抓住。
可宋西川不能沉溺,不能说想念,不能说希望回到过去,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唯物主义,那些过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理应舍弃,不应留存。
他告诉何知不能逃避,可他又何尝不想逃避。更可笑的是他出车祸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样直接死了就很好了,就可以和何知一起走,不用考虑那些太过复杂的生死问题,思考这些取舍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可这样是不行的,何知不会希望事情会是这种结果。
尽管此时此刻,面对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现实,他依然不愿相信,自己在深渊中握手与亲吻,用他的陪伴编制成美梦,抓住的仍旧是一团即将消散的灰烬。
六年的空缺。
“我欠你太多了,何知。”宋西川这样说。
“不。”
可何知说不,没有谁欠谁,从来都没有,感情中的事情从来没有对错。他突然笑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宋西川太过可爱。
“你能来,我已经很吃惊了,”何知回想起几个月前,“我看着你对我越来越上心,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像曾经的你,我就越来越害怕,害怕我最后避无可避的离开会让你很难过,所以我一直叫你走,我觉得人不能那么自私,但是......”
何知呼出一口气,低垂着眼看宋西川,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其实当人真走到那一步,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就像是突然看开了,一些别扭的行为现在看来都觉得太过幼稚。”
他不敢再去回想两天前的那场事故,可恰恰又是这场事故,能让他毫无顾虑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无法想象没有宋西川的每一天。
因为一场病,即使是短暂地拥有了宋西川,也依旧让他心慌。
何知一方面不想宋西川花费时间在他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一方面却又疯狂试探宋西川的底线,如果逼不走他,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自己永远拥有了他。
“我确实需要你陪,我比任何人都需要你的陪伴。你在我心里非常重要,我也很感谢你,能陪着我,”何知伸出手,捏了捏宋西川的小拇指,“听到没有?西川。我很感谢你,我也很......”
“……很什么?”宋西川轻声问,似是怕碰坏了他。
“我也很爱你。”
顿了片刻,何知如是说。
*
宋西川身体素质很好,身上的伤恢复得也很快。
何知履行了自己说过的话,天气好时,就推宋西川去小公园散步。别看宋西川还坐在轮椅上,但凡再过个一两周,就能正常活动了。
那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们相信明日的美好。人一旦被某些过于刺激的画面打通并想通,先前那些致郁的想法就随风而散,何知便是如此。
他在小公园碰到久违的小友,隔着老远就喊恬恬,恬恬应声,就坐在喷泉旁晃着脚丫等何知过去。
何知走近了蹲下问她:“你爸爸呢?”
“去买棒棒糖了,”恬恬说,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宋西川的腿上,“这个哥哥瘸了吗?爸爸说,人的腿很重要的,缺钱都不能瘸腿。”
宋西川的脸霎时黑了。
欸,祖宗!
何知赶忙在他耳边安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又扭头和恬恬说:“这个哥哥只是骨移位,很快就能走路了。恬恬,觉得最近天气怎么样,有交到新朋友吗?”
“天气很好,”恬恬顿了顿,“交到一只小猫,它经常在公园里面转,今天没看到。”
“等它出来了,你再介绍给我。”
何知摸了摸她头顶的毛线帽,今天她戴的是粉红色的、长着一双猫耳朵的毛线帽。
宋西川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梦里是,现实中也是。他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大一小聊天,不一会儿就看到远处走来的杨兆文,应该和梦中的他没有太大差别。宋西川有些记不清了。
杨兆文把手里的棒棒糖放到恬恬的手心,爱抚地搓了搓她的小手,担心她着凉。
何知问他:“最近怎么样?”
“找到匹配的骨髓了,”提及此,杨兆文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才焕发出一丝光彩,“匹配率还算高,手术成功率也不算很低。”
“恭喜你了,”何知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祝福他,“苦尽甘来。”
“希望是吧,”杨兆文看看恬恬,又看向何知,“这孩子遭了不少罪,很坚强,还总是安慰我,倒显得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了。”
何知笑道:“哪里的话。你也付出了很多。”
说完自己的事,杨兆文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这位是?”
“哦,这位是宋西川,是我......”
何知看向宋西川,很明显卡了个壳,不知是说朋友好,还是说男朋友好,又或者......
“爱人。”宋西川替何知回答道。
何知一愣,但很快露出笑容,跟道:“嗯,爱人。”
杨兆文虽面露惊讶,但还尽量平着声调说:“之前一直没见过。”
“他照顾我很久了。之前是我不太想出来,偶尔出来溜达也都是一个人,”何知笑了笑,“前阵子出了点事,就不小心变成这样了,今天天气好,带他出来逛逛。”
杨兆文一时语塞,看着宋西川。
宋西川此时的模样真好不到哪去,穿着病号服,腿上打石膏,手上也打石膏,用三角巾固定在胸前,略是狼狈了些。
杨兆文沉默片刻,对他真诚祝愿:“早日康复。”
父女俩走远了,何知这才仿着杨兆文的口吻,对宋西川说“早日康复”,气得宋西川巴不得跳下来揍他一顿。
宋西川冷哼道:“别把我当病号。”
“好好好,你不是,我是,”何知搪塞他一句,马上又说,“这个小姑娘我很早就见过,起初不知道她是杨兆文的女儿,后来想想觉得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宋西川目视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何知这才想起来,宋西川可能压根不知道杨兆文是什么人。
“我不是搬过家吗,就是为了给他腾地方,他手头很紧,家里的姑娘又要住院治疗,所以找了房东想借住一段时间。”何知解释了一遍事情的缘由,其实宋西川都知道,但没打断他。
何知继续说:“我来医院住院后,小姑娘的头发就剃光了,眉眼长得漂亮得很,也不知道留长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很好奇?”宋西川突然开口,“你可以问她要照片。”
何知摇摇头,说:“那没必要戳人家痛处,小姑娘都爱美。”
两人相继无声,直到何知将宋西川推出十几米开外,宋西川才慢慢说:“她经常扎麻花辫,头发又多又黑,顺滑漂亮。麻花辫有时候绑高,有时候绑低,高的时候会带发圈,低的时候扎发带。她爸爸喜欢给她夹发卡,小动物或是糖果,记不清了。是很可爱的小姑娘。”
何知挑眉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
“我认识她。”
宋西川目视前方,顿了片刻,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