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同她娘说了请外家舅舅帮忙, 第二天人就到了。

  庆脆脆将人迎到院子里,如今家里大变模样,院中两个大桌子,茶碗水壶都齐全。

  寻常的茶汤,农家人不讲究,解渴就好。

  朱大舅不让她忙活,庆脆脆执意端了茶碗,示意丈夫去屋里端了一碟子白玉糕。

  这是镇上最寻常的点心,一斤三个铜子,耐饥,嚼起来还甜滋滋的,庆脆脆往一并过来的小表弟跟前让,“吃吧,脆脆姐不是外人,不用客气。”

  小表弟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爹,见他同意了,这才伸手取了一块,还是最小的一块。

  庆脆脆没再推让,跟舅舅说了几句家常话后,进入正题。

  “大舅,我现在的屋子都是家住的,外边人送鱼进来也不方便,要说堵在屋子外边,村里人传闲话说不大气,这不,我想着再搭一座小院子。”

  说着拿出一张草纸,上面黑炭笔画出大致轮廓。

  讲解片刻,大舅懂了她意思,笑着点头,“这院子临挨着后山,来前我去看过,那一片竹林海了去,再盖上十几座这样的院子都未必损耗十分一二。就是辛苦力气,这就出门了。”

  庆脆脆目送丈夫同外家一行人出门,搬出院子里的大陶缸,热水烫过,倒栽靠墙立着,一等干了,大火上灶,醪糟鱼酱今儿要做出来。

  又是忙碌的一天,等着缸干,她将大晌午饭预备好,去镇上买肉没时间,大早上王二麻子走了些山路到隔壁的富村,那里有养猪户,买了五斤的五花肉。

  外家来了四个男丁,又是卖力气,中午不能缺了肉菜。

  五花肉改刀,热水焯过,撇去浮沫,肉汤水加各式佐料放在瓦罐里闷上,等到日中,切成一片片的大肉,沾上农家酸浆油,满口生香。

  这时节山上都是野菜,她小院子当初也中了一小畦的韭菜,正好做素馅的大包子。

  家里有人干活,收鱼也不能误了,庆脆脆临时请小芬娘来帮忙一天,称过生鱼后,见她娘教着小芬娘如何做工,这才放心。

  小芬娘嘴严,而且狗蛋哥也在给家里做事,她每天能放心地将一大贯银子交付出去,自然是信任的。

  手里有活计不计较时辰,一转眼日上中天,又有断断续续网了黄花鱼回来的人。

  庆脆脆依旧是在门外称鱼,算好银钱才进屋去拿。

  来的人也不是头一遭,知道这事情有谱,心里不着慌,瞧着左边有人抱了长竹子回来,地上也是挖出腿深的长沟,猜出几分。

  ——“王二媳妇,你家这是又要盖一间小院子?”

  庆脆脆点点头,不欲多说。

  有人认出上工的人是隔壁村的朱家人,道:“你请外村人做事?每天多少个钱呀?”

  庆脆脆心里不爽,觑眼看说话人,正是那一日偷工减料,不好好清洗鱼鳞的吴二叔,“我外家看我婆家孤零,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白来做工。吴二叔要是眼红外村人来,今日的鱼钱就不要拿了,这两筐都白饶我吧。”

  吴二叔脸上讪讪,笑着说自己开玩笑。

  同行的人嗤一声,“吴二,你老实些,小心王二娘子查验你鱼不合格,不收你的鱼,到时候回家,你老爹又是一顿大棍子抽人。”

  “你爹才抽你呢。”

  吴二叔斗鸡一般顶回去,人群三三两两指着他嘀咕,他没脸再呆,拿了铜板落荒而逃。

  有人同庆脆脆解释道:“王二媳妇,这吴二上一次偷懒,只拿了那点铜板回去,吴老爹先时还以为多,逢人就炫耀。谁知同行一起的都比他多,吴老爹回了家就是一顿棍棒伺候。”

  庆脆脆心想:怪不得吴二叔再来的时候,分量多,还料理地干净呢。

  ——

  很快花溪村人都知道王家二房另一起了一间竹院子,分作左右两节,左边的开了门脸,逢有送鱼的都能进院子。

  王二麻子手脚麻利,检查过秤,然后给一根竹签板,上面是三叶子扭扭歪歪的数字。

  有了数字签子,然后出门去原先的庆家小院子,王二娘子拿着这小签子算钱,当场结清点算,一出门便不能说少了。

  三天的工活,最后一个傍晚,上过防雨顶子,庆脆脆炖了一大锅的猪骨头。

  王二麻子跟外家舅舅处得亲热,开了一小坛酒,一直喝到天全黑了才尽兴。

  庆脆脆叫人扶着已经半醉的舅舅,支起一只纸灯笼递给表哥,“天黑,山路不好走,回家的时候小心些。”

  表哥忙点头,又摸摸袖子里的沉甸甸的布袋子,只觉更慎重。

  庆脆脆封了两百铜子,算下来是多了八枚,凑了整数。

  日子不紧巴,她也不小气。

  就连昨日白天王家大哥来帮了一天,她同样给了十六个铜子,谁都不占谁的便宜。

  新起的这间竹屋子实在得她喜欢,以自家原来的东边墙做靠,三面重新围拢,又高又结实,而且中间还开了一道门连通左右,最左边的空地上一大片三层竹架子,两间宽敞的竹屋子用来做烟熏间。

  地方一大,心里有些不踏实,她害怕夜里贼翻进来,还缠着一层刺手的蒺藜。

  今夜不适合搬挪,而且那边的新灶膛还没干,暂时不能用。

  以前家里没钱,起得灶都是河边黄泥,这一次多了钱,从镇上买了耐火砖和耐火泥,砌了一口三眼灶,做醪糟鱼酱只会更快,更多。

  第二日的搬挪也是理货,将烟熏的区域按照新旧划分,架子也要先熏过驱虫的草叶子,不过天越来越热,人总不能一直站在日头下防着虫蝇。

  庆脆脆想了片刻,买了好几匹轻薄透气的白麻布,长长的细篾条编成伞一般,核心骨架高高地撑在中间,前后左右搭出晾晒区。

  每每人进去,须得小心,不能将蚊虫苍蝇放进去。

  一过又是一个月,进了六月的时候,朝廷关于春日那场洪灾的说法终于到了。

  花溪村再一次掀起一波狂潮。

  无他,朝廷按照田亩毁损,一亩地赔了二两银子,这钱分到里正手里后,只有当初北边地被损毁的人家领到了钱。

  前后一权衡,没有被毁了地的人家迫不得已受里正和三大姓的道德说法,同舟共济,将自家田地供出来算做公田。

  那些田地没了的人,不仅分走了他们的田地,还领到了朝廷返还的补偿银子。

  花溪村人口丰,男女老少,加起来足有百十口人,认了均田,如今若是再认了补偿银子的事情,那就是孬种了。

  其实很多人大多是人为了一口气,这前后一月半,王家二房收鱼,村里人想着法子都出海凑人数赚钱,每一户多多少少都有进项。

  这其中靠着出海捕鱼有进项的多是外姓人口,谁让他们没了田,家里又底子不丰,白白坐在家里耗磨日子有什么用?

  众人不服,三三两两纠结起来,往里正处要说法。

  庆母说的时候,庆脆脆摇头,“里正不会将田分还给大家,也不会把补偿银子均摊的。”

  花溪村是自来以三大姓顶天,宗亲观念重于一切,排斥外姓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逢有春耕秋收的祭祀典礼,外姓人都不能踏进祠堂,只能在外边看看。

  庆母觉得大闺女说得有道理,将手头边的鱼肉涮一涮,放到一侧的蒸笼上,“你爹没去。”

  庆脆脆笑了笑,当时庆家被冲坏的两亩地都是大房的,他爹刚拿到手热乎的四两银子,怎么肯拿出去跟别人均摊。

  转而一想,原本被毁坏了地也不知村里是什么个想法。

  若是闲置了,里正要开垦新的荒地,那她有心买了。

  鱼干生意敞亮,但是昨日她去镇上,发现已经有别的人同样在卖。

  幸好她的鱼干和别家鱼干不同,风味奇佳,而且提前跟山货上做了契书,所以稳定了后续的销路。

  她大致打听过,出现同样的鱼干都是临海的几个村子,占着地利优势,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幸好她最先做起,摊开的场面不小,早前的利润积攒承受得住外边生意的分利,最关键是将名声打出去了,如今镇上一听花溪村王二家的鱼干,都愿意花铜板。

  下晌的时候,两大缸醪糟鱼酱做好装车,空余地方则是两篓子的黄花鱼干。庆脆脆叮嘱丈夫回来的时候要买的东西,目送牛车走远。

  正要转身,却见小路上撵上来一个身影。

  穿着是她一般无二的杏色单衣,但她下身只有粗活的破布裤子,来得这个却是一件杏黄裙子。

  一看就知道给她娘的料子又被庆翘翘抢走了。

  庆脆脆不耐应付她,要关门。

  庆翘翘嘴巴比眼睛快,“别关。家里出事了,我是来叫娘回家的。”

  等她进了院子,三五句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外姓人闹得厉害,里正无奈,只好请每一户当家人来表决,也是巧了,正好赞成均摊赔偿银子和不赞成的打了对家,里正一点簿子,还差两家没表态。

  一户是庆家大房,另一户则是王家二房。

  庆翘翘自请来叫人,“娘,爹说让你去里正家,就说咱们家不愿意。”

  庆母心里冷哼,丈夫不敢去,还不是怕让二房和外姓人给打死,这时候想起她这个当妻子的了。

  “不去,你自己让你爹去,要么就和村里人说咱家不愿意。”

  庆翘翘眼珠子一转,看向另一个,“你呢?王家二房是什么意思?姐夫呢?”

  庆脆脆道:“他出门了,你一并回了吧。王家二房愿意均摊。”

  想了想不放心,怕她耍心眼说了谎话,最后害得外姓人失望。

  “就说当家的不在,做不了主。”

  庆翘翘噘嘴,“你自己去说。”

  她脚丫子粘在地上一样,死活不愿意动一下。

  打量着她出门,能从这里拿了什么东西不成?

  庆脆脆懒得拆穿,先是将灶上的火灭了,烟熏屋子都挂了锁头,两间竹院子的连通门上过锁,嘱咐三叶子把大门从里面拴上。

  庆母看着二闺女的嘴脸,头一回觉得这个孩子不像自己,像丈夫,懒惰爱占小便宜,不自省还总是怪怨别人。

  “你别想着从这院子拿东西,你姐姐对东西都有数,样样记账,少一条鱼,她敢当着全村人说你偷东西。”

  有了偷东西的名声,谁还敢娶这样的人做媳妇。

  庆翘翘瘪瘪嘴,“谁说我惦记着臭巴巴的鱼肉呢。”

  她可是听村里人说了,庆脆脆从镇上买了一大匹艳粉色的绢布,她身上这一套杏黄的料子是麻布,衬得脸不好看。

  要是有艳粉色的绢布做衣裳,必定是人比花娇,在村里占头一份。

  听着那边有关门声,庆翘翘眼巴巴瞅着人走远了,先是往中段的木门前站定,可惜她撞了好几下,除了胳膊疼,什么都落着。

  庆母懒得再说她,最后的几条鱼挂了起来,往外走,“到点回家做饭了,出来吧。”

  庆翘翘不死心,见她娘落锁后死活不走,庆母无奈,只叮嘱她早点回家。

  一转眼,天际擦黑,庆翘翘撅着腚同里边的三叶子说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哄着人把门打开,气得拽了竹排要打。

  奈何上一次外家舅舅来的时候重新做了护防,墙上密密麻麻都是蒺藜,庆翘翘只能罢手。

  顺着缝往里看,见三叶子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旁庆脆脆的大屋子虚掩着,一步之遥,就能拿到那匹艳粉色的料子了。

  “都怪娘,挣了那么多钱,小气吧啦,舍不得买一点绢布。”

  她嘴里嘀咕着没完,冷不丁身后有踩断树枝,‘咔’地一声清脆的声音。

  她回头看去,视线里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上来堵住她的嘴。

  “呜呜呜呜呜.....”

  ——“堵严实了。”

  ——“你快点!这娘们咬人呢。快点,要不是踩准今日王二麻子要去镇上,村里人都去了你爹那儿,这事成不了”

  两个身影左右看看,瞧着没人,一拖一拉将堵住嘴、挣扎不停的人捆地严实。

  当前的那个嘿嘿邪笑,瞧着人挣不脱,顺对方领口往里探去,“先叫哥哥尝个鲜。”

  呜呜声音更大,天色全黑,另一个人看不清她面孔,只是觉得这力气也太大了,一点不像平时柔弱的庆家大姑娘,“确定是她吗?”

  赵小河催他抱着腿,赶快走,“就是她,这件杏黄的衫子是她今日的衣衫,我盯了一白天。方才吴二叔送鱼,也穿得是这件。”

  另一个终于放心,二人都未察觉被绑着的人身子僵住,一前一后抬起,没一会儿消失在山道,踏着夜色往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