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海到万花谷这一路,沥青与季如松同承一轿,也共骑一马过。季如松还跟在酩越峰上时那样与他相处,但沥青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譬如季如松不时投过来的奇怪的眼神,譬如季如松跟除他以外的人说话的语气,又譬如……沥青偶尔能从季如松眼中窥见的不同于从前的偏执与疯狂。

  但季如松大部分时候都是正常的,于是沥青偶尔看着旁边意气风发的少年,又会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这回他们等在万花谷外面,季如松站在一行人最前方,他目光视远,里面带了一点势在必得的意思。

  沥青走到他旁边,这些天他想了太多事情,有很多想问的话,但因为不到时机,最后都没开口问出。

  如今离他再遇见季如松的时间过了近一个月,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季如松带过来的下属,见没人关注这边,想了想,挑了一个相对好套话的问题:“那个,承平啊,你们是怎么知道是那个叫刘……刘什么的把小师弟带走的,还有那个什么路线,你怎么会知道?”

  “刘意得。”季如松轻笑了一下,他偏过头纠正沥青,心道过了一个月了,这一天还是来了。

  不过沥青能把心里的疑惑在心里藏一个月,这是让他十分意外的,甚至,他现在不知道自己该因为沥青为了自己的感受忍了一个月高兴,还是该为了他与自己生分,有话竟不直接问自己而难过。

  他不回答沥青的问题,只是眼中含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师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信我吗?”

  “啊?”沥青没想到这个事情一下就上升到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信任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这件事情太奇怪了,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万花谷的一位长老接到灵蝶的传信,已经亲自到万花谷口来迎接他们了。

  季如松于是立马往前去应付人,沥青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里,他怔怔然盯着刚才季如松站的地方,又看了看正与万花谷长老相谈甚欢的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忧虑”的情绪。

  好像他跟季如松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季如松已经跟长老进了万花谷,沥青还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已经有下属催促着他往前走了。

  沥青心里又有点惆怅,他当时会答应跟着季如松走,是因为许久没见这位师弟,那时候季如松将自己形容成爹娘不爱的孩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一时心软,就没跟着洛无他们去找苏锦眠。

  可谁知就是他这么一心软,却在此刻,给了他一种来往自由的权利都没有了的错觉。

  ——

  季如松此次来万花谷,为的就是在封印离尊那一战上,意外走火入魔、又被万花谷带回来的季玄。

  或者说那根本不算是一场战斗。正道修士为了将离尊永世困在宁海,几乎倾尽了所有的宗门子弟;而他们的一切努力对离尊来说就像刚学会走路的稚子要去对抗身体机能已经发展到最巅峰时候的少年那样不堪一击,对天下修士来说,这是一场博弈,赢了从此天下又可太平百年,输了人世间就又要经历一场浩荡。

  但对离尊来讲,这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天下修士费尽心机研习阵法又蹩脚地在他面前使用的样子,对他来说,只剩下滑稽可笑。

  而季玄作为东离国太子,又是万花谷的首席弟子,他在封印离尊当天入魔,更是让这场封印成了个笑话。

  此番季如松来万花谷,一是收到了东离皇帝传来的信,说无论无何要把季玄带回去;二就算东离那边不来消息,他为了顾全皇家颜面,也是要来万花谷商量一下这件事情的处理办法的。

  这件事说秘密也算不得秘密,但也不可能就这么让人听了去。季如松与万花谷谷主遣散众人,平常人声热闹的话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季如松一上来就挑明来意,万丞也不惊讶,或者说,从他听说宁海一事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后续会发生的事了。

  季玄再怎么说也是东离国的人,他到万花谷修炼也只是东离国把人放到这里,而不是将他送给万花谷,一旦东离国出面要人,他们是没有任何立场把人扣住的。

  万丞抚了一把下巴上的白胡子,叹道:“三皇子来接无谋,确实合情合理。可无谋这件事事出突然,我看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不若就让他再在谷中留几日,或许对解开其中误会有好处。”

  他以为季如松还像在东离国时那样好说话,又因为舍不得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忍受半点本不属于他的非议,所以想先商量着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了再把季玄送回东离国,反正季如松也一向没什么主见,他稍待这么一提,说不定季玄的事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却没想到一向以笑脸示人的季如松听了这番话,脸色一沉:“谷中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怕我父皇听信外面的话,怪罪于我兄长。”

  万丞没见过这样的季如松,愣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我当然放心东离,只不过这个时候东离国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恐怕天下散修都要凑这个热闹,到时候若他们以东离百姓相逼,东离又会怎么处理?”

  他分明是好声询问,落在季如松耳里,却变成另一层意思。只见季如松嘴边勾起一个冷笑:“万花谷这是信不过我们?”

  万丞不知道他是怎么往这个方向想的,他明明是想替东离国分担压力,怎么到了季如松嘴里……

  他正要解释,季如松却变了个不耐烦的样子,相比一开始,他的语气已经算不得好听:“我兄长无论生死都是东离国的人,他入魔这件事说大点是天下的事,说小点是我们东离皇室的家事。贵派虽然是我兄长师门,也算看着他长大,但他真正拜入万花谷却是在半年以前。”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又掷地有声:“这次的事,我并不认为万花谷有插手的资格。”

  万丞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季如松说的话。他大睁着眼,指着人的手忍不住发抖,像是气极:“你……你!”

  然而“你”了好几次都说不出来后面的话,季如松也不管,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兄长住哪里,我去接他——我这回带了几个护卫,相信谷主也不会让一众药修与我们动手吧?”

  他这一句话又是“护卫”又是“药修”的,若是不明真相,还以为他是怕被欺负了。唯有万丞,在听到他这句明显是威胁的话的时候,原本指着人的手无能为力地垂了下来。

  他头一回痛恨自己所在的是修仙一界人人传颂的万花谷,谷中多是药修,是属于那种只会治病救人不会打架的。谷中弟子战斗力极低,而现在,为了护住谷中其他弟子,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

  他颓然低下头,指了个方向,季如松煞有其事地道过谢,就出了话厅让人去找季玄。

  他看到兀自在一边闷闷不乐的沥青,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了人的身边。

  他还像在酩越峰时那样逗沥青,只是行为语气都少了克制,甚至他现在都敢直接上手去摸沥青的脸颊:“师兄,你怎么不开心?”

  谁知沥青在他即将碰到自己的时候往后一躲,季如松僵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看到沥青眼里,闪烁着一种名为猜疑的东西。

  季如松心里一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对面的人问:“承平,你还是承平吗?”

  这话乍一听有些莫名其妙,季如松却听懂了。他生怕沥青误解他,像要证明什么一样,飞快回答:“我是,我一直都是原来那个我。”

  说是这么说,季如松心里不是没有心虚的。他看着面前沥青举旗未定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一开始跟一个人接触的时候露出的就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那那个由他所创造出来的虚假的角色,也能算是他自己吗?

  他很想说是,但现在看沥青的神色,分明是把他和酩越峰上那个“季如松”当成了两个人。

  ——

  苏锦眠被困在冰宫里已经好几天了。

  具体有多久他也记不太清,因为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没有蝉叫鸡鸣,他不能根据自己所知的任何一样东西判断白天黑夜,甚至对时间的流逝多少,他也只能靠猜测。

  在他打开装着林茹的冰棺以后,刘意得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走进了刘意得给他准备好的梦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偌大一个冰宫,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猜到了刘意得或许早就开始修炼,殡州恐怕也早已不是人城,但他还是没想到,刘意得竟然修了魅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