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眠从不知道,在冰川的边缘一带,距离殡州北部两百多里处,靠近桁水源头的地底下,竟藏了这么大一个冰宫。

  冰宫如其名,外面积着冰川上万年不化的冰雪,里面到处是冰莹寒冷的冰块。但这些冰块似乎前不久才被打理过,看上去并不显凌乱。

  苏锦眠看不出这个冰宫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凿出来的,他只觉得这个地方阔大不已,虽然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冰雪,却不觉寒冷,而且上方虽然堵着厚实的冰块,但对视物没有任何影响。

  刘意得带着他穿过七弯八绕的小路,最后来到了一片宽广的空地上——这处是苏锦眠进到冰宫以后见到的最大的一个空间,也是最干净的一个:这里地上一片平滑,没有凌乱细碎的冰雪块,周边的冰壁上也都被打磨光滑,半点尖锐的地方都没有,像是怕伤到什么人一样,竟带着几分温情。

  这处宽阔,却也空旷。偌大一个地方都是平底,只有最中间有一个稍高一点的台子,台子有一个台阶这么高,长宽不是很大,刚够上面平放着的冰棺。

  冰棺不大,但躺下一个人却绰绰有余。

  苏锦眠想到什么,他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只是面上不显,无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里面有人吗?”

  刘意得看着他,一笑:“不然你自己去看看?”

  苏锦眠于是听话地缓步走向冰棺,他其实猜得出里面躺了一个谁,毕竟刘意得上心的人是林茹,而苏安……他肯定是不可能让两个人合葬的。

  苏锦眠走到冰棺旁边,又回头看了看刘意得,最后在对方点头授意下将冰棺推开。

  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这张脸与苏锦眠记忆里的重合,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苏锦眠手抖了一下,他往后退开一步,不可置信地问:“这是……我母亲?”

  刘意得但笑不语,但他看向苏锦眠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锦眠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冲天的火光,形容狼狈的男人,一柄刺向男人的长剑,还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挡在男人身前的女人。

  长剑见血封喉,一击毙命。男人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爱人,又看了看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心生绝念,抽出还沾染着爱人鲜血的长剑,一头撞死。

  风高夜黑,茅草屋舍已被火焰席卷,在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红光前,衣着质朴的幼儿看在双双倒在地上的父母,发出绝望的哭泣声。

  在这遭遇了不幸的一家三口面前,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黑着脸。他看着哭声嘹亮的孩童,命人将地上的男人扔进那漫天火光中。

  男人似有可惜地盯着已经气绝的女人,他吩咐身后的下属将女人的尸身带回去,然后看了看地上的小孩,想了想,让人将他扔进北部最吃人的雪原。

  吩咐这一切的时候,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干。那双漆黑沉寂的眼睛只有在看向女人的时候才有一点情感。

  而这个男人,就是带着苏锦眠来到这片冰川,此刻盯着他露出奇怪笑容的——刘意得。

  ——

  离殡州两千多公里的一座客栈里,洛无擦拭好回眸,长剑归入剑鞘的一刻,发出金属震颤的声音,洛无眉头一皱,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常川从外面走进来,已至初秋,天温骤降,他因为匆急,带进来了一点外面的寒气。

  他看着孟笑,神色紧迫:“孟元舟,你把狐狸面弄出来,我有话要问她。”

  常川向来稳重,他说有事,一般都是出了大事。孟笑也不多问,他突然消失在原地,再回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一个白玉落。

  白玉落被困在芥子空间里很久了,乍一回到现世,还有些不适应。

  但不得不说她的适应能力十分之强。她看到屋内的几个人,也不管自己是人质,撑着桌子就坐到孟笑旁边,一颦一笑仍旧是万种风情:“怎么了孟大公子,这回舍得让我出来了?”

  孟隋原本在给孟笑剥葡萄皮,闻言暗含警告地看了白玉落一眼。他还嫌不够,又把孟笑往自己这边拉一点,然后捧着剥好的葡萄送到孟笑面前:“大哥吃这个。”

  孟笑没注意到他对白玉落的敌意,他随意地抓了几颗葡萄喂进嘴里,挑了挑眉,示意常川那边:“不是我,是他想见你。”

  白玉落自然记得这个头一回让自己吃瘪的男人,她抿着唇娇俏一笑,煞有其事地开口:“这位常公子,莫不是当初对小女子下狠手了,这会回过味来,知道要怜香惜玉了?”

  三人里只有洛无没跟她正面交过手,但他还记得在陵城时魅妖剩下的九位刺客,那几个人称得上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虽然修为尚有不足,但每一个招式都直击人命门,对敌人未有半点留情。

  倒是这个狐狸面对他们的的态度,却好像截然不同:她是坏,却不是十大刺客里其他人那样直来直往的坏。白玉落的手段大概狠毒在她常年带笑,因此很多败于她手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败在了哪。

  从这个点来看,她跟孟笑倒是很像。

  常川直来直往惯了,何况对没必要的人,说话的时候本就没必要委婉。他丝毫不理睬白玉落的话,单刀直入道:“刘意得派你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玉落脸上从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她面色一僵,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老底这么快就被人掀了。

  “还有他对你的态度。”常川仍旧不懂得怜香惜玉,他将之前的疑点一一指出来,“魅妖一届共有十大刺客,你虽在其中,却不算最拔剑的。可当时孟元舟擒住了你,刘意得却让剩下九个人回来救你,还因此差点让那九个刺客都折陨。”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故意刺激对面的人,“难不成,他还对你有情不成?”

  “常公子说什么呢?”白玉落大脑已经转过弯来,她又变成一开始那个仿若娇羞,却处处释放出妖媚的狐狸面,“我可没说过我是给那殡州城主做事的,你就算是不喜欢小女子,但小女子也是有骨气尊严的。你这空口无凭地给我认了个主人,小女子可是委屈得很啊。”

  常川面色一沉,他周身释放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你还不承认吗?”

  他神色过于激动,洛无也忍不住侧目过来,问:“怎么了?”

  常川面色犹疑,最终心一狠,咬着牙将事情和盘托出:“我送了阿眠一串血珠子,那东西与我是有感应的,可从刚才开始那感应黯淡许多,若我没猜错,阿眠应该是遇到了危险。”

  一听到这件事跟苏锦眠有关,场上的气氛立马紧张了起来。洛无刚要说话,孟笑一只手撑着桌子,半身倾在白玉落上方,神色凶狠:“我的手段你是见过的,别逼我再动手。”

  白玉落瞳孔不明显地缩了一下,但她面上还算镇定,显然是宁愿再熬一轮孟笑的刑罚也不愿意出卖身后的人。

  孟笑来不及再说话,他身后,孟隋将他身体拉了回来,他看着一副“抵死不从”模样的白玉落,声音哑了哑:“大哥,你若信得过我,把她交给我,我定能撬开她的嘴。”

  孟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孟笑想起孟隋那些虽不入流但好歹有效用的手段,顿了一顿,征求洛无等人的意见。

  洛无跟常川哪怕审讯人都顾着仙家那点情谊,下不去重手,自然更愿意能问得出来东西的人代劳。

  孟隋得到准许,向孟笑借了一下芥子空间,临进去以前,还半笑着对孟笑说不要看,像吓到他一样。

  半个时辰过后。

  孟隋重新回到房间,他衣服干净,上面却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腥味。

  孟笑最先按捺不住:“怎么样,她怎么说?”

  孟隋眼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似乎不太满意孟笑对苏锦眠无时无刻都关注不已的态度,但最后还是没将这不满表现出来。他想了想方才白玉落的一番话,似觉有趣:“说来好笑,那刘意得竟妄图行活死人肉白骨的禁术,此乃违背天道之举,他若一意孤行,必遭天谴。”

  他说的是刘意得,那边孟笑却想起自己,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但眼下的境况容不得他多想其他的,孟笑很快恢复过来状态,问:“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禁术?”

  这是这段时间孟笑为数不多主动与自己交谈的时候,虽然是为了其他人,但好歹算有个突破。孟隋扬了扬脸上的笑,道:“古禁书上肯定是有的,我早些年也查过,说得神乎其神,但一看就是忽悠人的,却没想到真有人信。”

  孟笑没想到他对这方面还有涉猎,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去查这个?”

  孟隋这回却没接他的茬:“不过若真的是那禁术,大哥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先前看的时候,说启动那禁术需要三个人以血为祭:其中一个要复活的人的直系血亲,一个经历过背叛仍不灭人性的魅妖,一个众叛亲离以后依旧存有善念的魔修,唯有以此,才能复活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下:“不说这禁术以三换一颇有不值,就说那三个以血为祭的人,除了第一个直系血亲,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不灭人性的魅妖和心存善念的魔修?”

  他只是为了安慰孟笑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洛无跟常川对视一眼,同时出声:“白玉落!”

  虽然他们不知道白玉落是不是经历过背叛,但看刘意得那边对白玉落的在意程度,以及他们见过的白玉落确实是不灭人性的样子,那个禁术想要以白玉落为祭,是很说得通的。

  ——

  另一边,刚刚闭谷的万花谷。

  季如松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守在谷外,他用灵力化出一只传话用的灵蝶,轻易越过万花谷的拦截,飞到谷主身边。

  “东离国三皇子,季承平有要事相商,还请谷主开谷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