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燃看了过来。

  年追弦忍不住细小的打颤,虽是夏日,他却感到了一阵寒冷。腹部一直被他努力忽略的疼痛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好像有一双手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狠狠摔打。

  因为时燃看过来得眼神那样漠然。

  平常总是含笑望着他的眸子,此刻没有欢喜也没有温柔,没有怜爱更没有疼惜,没有任何感情,情绪干净的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年追弦是见过时燃眼睛里出现这种目光的,都是对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或是不熟悉的几面之缘的人,他都是这样平静的无悲无喜的眼神。可现在,他将这样可怕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这目光,就像是一座终年积雪的山。

  又重,又冷。

  年追弦几乎承受不住,他的脑子里响起了纷乱而杂乱的声音。

  有痛苦地尖叫: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啊!

  有轻蔑地嘲讽:他不记得你了……他不记得你了……他不记得你了……

  还有恶毒地折磨:你是谁啊?小年吗?不,你不是……你不是……

  更有恐怖地低语:没有时燃的,这世上没有时燃的,他是你臆想出来的人啊……

  哎?你们看你们看——”顾平遥指着年追弦,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兴奋地笑道,“他在哭啊!他哭了哈哈哈哈……哎呦,真难得啊!他也会哭啊!”

  年追弦呆呆地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月白色明珠,听见顾平遥夸张的笑声后才感到自己脸上轻柔滚落下来的颗颗明珠。

  他竟然哭了。

  “世伯,我对他有一点感兴趣,”时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低沉,他指着年追弦,缓声问道,“我想把他带回房里,可以吗?”

  柯寒面露难色:“香河,别人怎样都行,就是他……不行,你换一个人吧。”

  时燃低低笑道:“世伯,我就是想和他聊聊天,不对他做什么,你放心吧。”

  柯寒上下打量一番时燃,见他面色沉稳,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加之他刚给他们抓了一只鲛妖,总不好拂人家的面子,便道:“好吧,我知道你稳妥,不会乱来的。”

  顾平遥看时燃向年追弦走去时简直眼睛都直了,昨夜的事他回去想了一宿,越想越抓心挠肝,今天要不是去接顾香河这个堂哥,大舅定要让他跟着,他怎么说也得来找年追弦不可。

  时燃一步步向年追弦走去,年追弦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近,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了自己的心上。时燃在他的面前站定,黑沉的眼眸后似乎像是积压这什么,他看不懂,任由时燃轻轻牵起他的手,面无表情地拉着他向外走去。

  年追弦如何能不哭呢?无论时燃不记得也好,甚至他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也好,只要是这个人就好。只有他的凛冽如寒铁的气息,才能让自己安心。他不记得便不记得吧,年追弦默默地想:我记得就好。

  就算他不记得,他牵着自己的手势依旧那么轻柔小心,那样的柔情,会让人觉得自己依旧是他精心呵护着的珍宝。

  时燃牵着年追弦穿过自己的院子,进了正屋,利落地关了房门,连灯都没有点,就将年追弦抵在紧紧闭合的门上,额头挨着他的额头,鼻尖也亲密地蹭在一起。时燃低声道:“别再哭了小年,真要把我的心剜出来吗?”

  年追弦愣愣地说:“你……”

  时燃小心极了的抱住他,轻吻了他的嘴角几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心疼地去触碰年追弦脸上的一片结痂的擦伤,翻来覆去也只会笨拙地说,“是我不好……”

  年追弦这会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时燃近在咫尺,好像没有忘了自己,好像也也不是假的。

  年追弦不安地看着时燃。

  时燃叹息一般地说:“小年……”

  年追弦靠在时燃怀里,声音低哑难听,说话又断断续续:“时燃……你是、真的吗……”

  时燃眉心一皱,他慌急地低头去看:“小年,你伤了嗓子?”

  年追弦没有说话,而是期盼地看着他,明澈的眼眸仿佛能让看穿一切,他正在等时燃肯定的答复。

  时燃看得心如刀割,他收紧了一点力气,将年追弦更密实地圈进怀里。他柔声哄道:“我是真的,小年,别怕,我是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

  年追弦从来到这里,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拖着一身的伤东奔西跑,又经历了巨大的惊吓,早就精疲力竭了。他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始终无法安心。可如今,在这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里,他终于可以放心的睡过去了。

  年追弦听到了时燃的话,那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他闭上了眼睛瞬间坠入了黑暗。

  ……

  江问正在整理药材,江映若去给宋渊看眼睛,他在留这里研制新药方,忽然门被猛地震开,江问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门口站了一个高大陌生的黑衣男子,手里打横抱着年追弦。

  江问道:“你是何人?哎?他又怎么了?”

  时燃双目赤红,声音里有不难听出的细小颤抖:“你是竹妖?你……帮我看看他、他怎么了——”

  江问看他的样子,还以为年追弦要不行了,也顾不上这人他认不认识,赶紧指着客房道:“把他放到那屋床上,我瞧瞧!”

  手忙脚乱地这一把脉,江问心中一凛。

  时燃一直看着他,见他脸上出现了细微的凝重,却垂首不语,时燃简直要疯魔了,却不敢打扰江问,如困兽一般,满心的惶急将他钉死在原地,几乎要把他烧成一把灰。

  “他本就身受重伤,内脏破损。又劳累奔波,情绪大惊大惧大悲大喜,起落太大,伤势加重了,我只能用灵力先吊着气,再用药辅之。只是我灵力不算很高……只怕撑不住他。”

  时燃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锤砸的血肉模糊一般,江问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全都反复扎在他的喉咙上进进出出,让他喉头哽住,甚至已经尝到了腥甜的血锈味——他捧在手心不知怎么疼宠才好的宝贝,怎么弄成了这幅样子?

  时燃开口,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我有灵力,我来,你告诉我怎样做。”

  江问皱眉道:“你到底是谁啊?”

  不等时燃回答,忽然年追弦低低地呓了一声:“时燃……”

  时燃忙不迭地去握他的手:“我在。”

  江问道:“哦——啊——你就是时燃啊?他昨夜也是这样,叫了你一宿。”

  时燃将年追弦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手之中,他的手那样凉,像一块冰冷的玉。时燃感觉此刻就像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般。

  江问教了他法子,自己去煎药了。时燃将灵力给年追弦过了三遍,看着年追弦苍白的脸色好像有了一丝红润,他伸手温柔地摸了摸,轻的像微风在脸上停留了一刹那。

  等江问拿了药回来,看了一眼年追弦,他的眉目就舒展了许多,他一边把脉一边惊叹道:“你灵力竟如此雄厚,他的内伤转眼已经好了两三成,再喝上药,估计三四天就好了。”

  时燃道:“我再给他过三遍灵力,他能少受些苦么?”

  江问摇头:“欲速则不达。再过灵力就要适得其反了,现下他已经大有起色了,你别太担忧。”他看年追弦眼珠转动似乎是快醒了,将药递给时燃道,“你让他喝药,后面还有一贴,我去看着。”

  江问刚离开不久,年追弦就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这次睁开眼睛身体各处的感受是这几天来最舒适妥帖的一次。耳边听见时燃低柔地唤他的名字,年追弦也轻声回到:“时燃。”

  时燃怜爱地看着年追弦,低声问:“声音怎么这么哑?”

  年追弦想着红皮鬼的话,乖巧地笑道:“喝水烫的。”

  时燃低下头亲了亲年追弦的嘴角,含着他的唇瓣沉声说:“等给你解了吞魂咒,我就杀了他们。”

  而年追弦此刻不在乎吞魂咒解不解,也不在乎那些人死不死,他看着时燃问道:“时燃,你刚才、怎么装作不认识我啊?我还以为……”

  时燃将他扶坐起来,端起药碗,吹凉了一勺喂给他:“先喝药,我慢慢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