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奴和鹤把人带回去时，烬夜明只剩下一口气。
他们院中晒了许多草药，一部分派上了用场，明奴和鹤忙前忙后，才把烬夜明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烛光忽明忽现，鹤在一旁问道：“他的双眼……”
明奴看着烬夜明的脸颊，想起后世雕刻的神佛之相，有些是闭眼仙君，想来那并不是仙君，而是鬼相烬夜明。
“双目已毁，日后只能闭眼垂听。”明奴说。
鹤在一旁没有讲话，他对于烬夜明没有太多感受，与人间众生，他都隔了一层迷雾，只有明奴，是他切切实实愿意接触的。
他们两个轮流照顾烬夜明，第三日，烬夜明醒来了。
男子睁开双眼，他相貌生的温润，面容落下沉敛的阴影，只是那双眼如今失去了些许神采。
几乎是在醒来之后，烬夜明便察觉到了，自己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晦涩的寒意。
烬夜明同时察觉到了身边的两人，对两人道：“多谢二位相救……救命之恩，烬此生难以回报。”
虽是感激之言，却毫无波澜，犹如一摊死水，激不起任何浪花。
明奴见状，这张与宋景一模一样的脸，他情不自禁地心中晦涩，看着烬夜明的侧脸，开口道：“烬将军……不必你回报，我们不过是顺手相救，你今后有何打算？”
听到他的声音，烬夜明稍稍侧脸，无神的眼珠落在他面容上，那双眼平静，嗓音却上下浮动。
“阁下总让我觉得熟悉……似是许久不见的故人。”
明奴没有言语，鹤在他身旁未曾开口，无声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蔓延。
“我的那些部下……他们如何了？”烬夜明问道。
明奴艰难地开口，“他们葬在了雪山深处。”
即便早有猜测，烬夜明闻言还是闭了闭眼，那张脸变得苍白，在烛光的衬映下失去了颜色。
明奴：“烬将军，他们是为人族战死……你不必为他们难过。”
眼前的鬼相前身是人族将军，如同宋景一般，宋景的前身曾是扶光的天才弟子。
“如今可还在落雪？”烬夜明问道。
明奴稍稍应声。
“多谢二位，待到雪停之时，还请二位纵我离去。”
外面连绵大雪纷纷，明奴看着烬夜明的侧脸，鬼相是在烬夜明身死之后，如今烬夜明尚且活着，如此……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明奴这般想着，他拿出来了怀中的一片竹叶，竹叶泛黄，他方才唇边轻轻地吹起来，吹的是江州的曲调。
曲调悠扬婉转，这是宋景化作符离傀儡为他吹的那首，一首曲子停下来，鹤在一旁往柴火堆里扔了柴火。
火光明灭，烬夜明静静地开口，“阁下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明奴心中陷入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看着江雪鹤，对鹤道：“鹤，劳烦你在外面守一会，如何？”
鹤闻言起身，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烬夜明，对他低声道：“待会祭司大人可会告诉我？”
明奴说：“自然。”
待到红衣少年离去，烬夜明已经猜出了他们二人的身份。
“仙灵祭司……和战场之上的孤星。”
明奴随之摇头，他在烬夜明床边坐下来，对烬夜明道：“并非如此，见到将军，我亦想起故人。”
“将军应当不会知晓他，他来自千年之后，是将军的转世，唤作宋景……是我的师兄。”
明奴说：“我亦来自千年之后，宋景师兄正直仁义，他……是很厉害的存在，之后却走向歧途，兴许是他自己的正道。”
烛光明灭，明奴艰涩地开口，“我与他交手之后，他送我来此处……千年之后的记载，将军会化成鬼相祸乱人间。”
烬夜明静静地听着，闻言对他道：“若按照你所说，你为何还要救我？”
“见到将军，我便见到了良善正义的宋景。将军便是他，他便是将军，原先同为一朝的救世主。”
明奴垂着眼：“将军如今广除邪祟，庇护人间，如今我没有杀将军的理由。”
“说这些，不过希望将军莫入歧途，纵然身若无物……我心亦向碧倾。”
大雪无声地落下，一抹红影矗立在屋檐之下。鹤在外面守着，听着里面二人的交谈声，他伸手接雪花，雪花落在他手中，遂无形消散。
亲族已逝，末路将军，哪怕烬夜明回去，兴许已万念俱灰。
三日之后雪便停了，明奴与江雪鹤送烬夜明离开。
“将军之后有何打算？”明奴再次问道。
烬夜明对他道：“我双目失明，心却未曾迷途，明奴……不必担心我。”
他们看着烬夜明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雪地里，鹤开口道：“他是已死之人，祭司大人逆天改命……只能延顺一时，难以顺应天意。”
“我偏不信天意。”明奴随之摇头。
他们二人一并上路，在烬夜明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们二人隐去身形，烬夜明当日回到了琳琅山，安葬那些死去的下属。
烬夜明背脊挺直，如一道笔直的剑立在雪地之中，风霜落在他的发丝上，犹如千万重量一并落下。
明奴和江雪鹤未曾上前帮忙，他们看着烬夜明闭眼摸索，笨拙地将那些士兵从雪地深处挖出来，重新规整他们的尸首。
整整一天一夜，烬夜明身上沾血和雪，他立于落木之下，树上栖有一只断头鬼。
江雪鹤在一旁看的清楚，今日夜晚，断头鬼会趁其不备咬断烬夜明的脖子，烬夜明会死于今夜。
白无常手中的功德录已经浮现出烬夜明三个红字，便在今夜子时。
“殿下，他未必会死在今夜。”
白无常遂把功德录拿给江雪鹤看，对江雪鹤道：“有变数。”
只见功德录之上，烬夜明的名字浮现又消失，在功德录上若隐若现。
江雪鹤目光稍稍停顿，随即听见了身边青年的声音，“鹤，你看那棵树上，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明奴顺手拿了一柄树枝，灵力缠绕在树枝之上，一道灵力扫过去，树影略微晃动，随之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断头鬼魂飞魄散。
功德录上烬夜明的名字随之消失了。
江雪鹤：“……”
白无常：“……”
明奴看不见白无常，对方可在他面前掩去身形，他见邪祟消散，便把树枝放了回去。
“还好我发现了，不然要麻烦了。”明奴庆幸地说。
他注意到江雪鹤在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他不由得扭头，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江雪鹤沉默片刻，回复道：“没事。”
“如果是明奴的话，说不定当真能逆天改命。”江雪鹤若有所思地说。
当天烬夜明安然度过，烬夜明埋葬好士兵之后下山，因为在雪地里待了太长时间，加上受伤初愈，烬夜明在破庙之中发热晕了过去。
功德录上再次出现了烬夜明的名字，死于第二日辰时，是发热烧死的。
在烬夜明晕过去的时候明奴便显出了身形，他最擅长照顾发热的病人，让江雪鹤准备炉子，又去附近的村庄找来了厚褥子。
“鹤，你请他们帮帮忙，麻烦你了。”
黑白无常与蛤蟆鬼的身形显现出来，三只鬼都任明奴差遣。一只修补破庙，一只捡柴生火，另一只前往去寻药材。
烬夜明的衣衫湿透，明奴为他重新换了一身衣衫，厚褥子盖上去，用冰冷之物放在脑袋上降温，剩余的汤药，他们几人都没办法。
“鹤，需要有人灌药。”明奴说。
三只鬼一并沉默下来，如何灌药，自然不言而喻，黑白无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剩下蛤蟆鬼。
明奴欣慰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我……”蛤蟆鬼随之后退，爪子指了指自己，对明奴道：“我不行，我怎么能和男人亲嘴。”
“让殿下来。”
江雪鹤对蛤蟆鬼道：“我已献身祭司大人，不可背叛。”
明奴点点头，黑白无常随之颇为赞同，几人同时看向蛤蟆鬼。
他们几人在外面守着，后半夜烬夜明的烧随之退下来，明奴稍稍放下心，直到烬夜明醒来，他在旁边放了汤药和新鲜的食物，之后才离开。
“祭司大人，为何要这般帮他？”鹤问道。
在他看来，明奴和鬼相形同陌生人无异，两人不过是初见，明奴说要杀对方，如今却又处处帮衬，两人似乎有他并不知晓的渊源。
“他很像我的故人。”明奴见烬夜明醒来之后出神，目光随之收回，对鹤道：“我终究不忍看他枉死。”
烬夜明知晓自己晕了过去，醒来在温热的被子里，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他闻见了药香和食物的气味，对方还为他放置了这些东西。
不知是谁救了他。
烬夜明沉默地把汤药喝下，随即起身，在原地留下了自己身上的信物。
出村子之后入城，凡所过之处，烬夜明尽良尽善，小人欺辱他，他不与之计较。所经之处，邪妄灰飞烟灭。人族感念他，见他蒙眼垂目，悲悯人间，只以为是再世仙君。
人间寺佛供奉着他的神像，壁画之上雕刻着他蒙眼往前，他吸引万千生灵为他停留。
一路上诸多意外，明奴与江雪鹤为其平定，功德录明明灭灭，烬夜明的名字到底没有出现在其上。
他们路过仙灵，再次见到穆容，族民前来欢迎他们，穆容在临走之时赠了他一把剑。
“先灵世代守护此秘密，一旦再世仙君出现，这把剑要交给仙灵鸟羽化的祭司。”
长剑通体玄黑，安安静静地矗立着。穆容对他道：“此为仙君所赠，原为我族圣物。”
便是断灵剑。
明奴稍稍怔住，他碰上长剑，随之熟悉的灵力传来，跨过千年的时间与他相认。
“我知晓了。”
明奴与鹤同仙灵族人道别，仙灵在他们身后远处，他的背影被雕刻在石壁之上。
雪衣玄剑，如同先前仙君一般，带有几分犄蚺的影子。
他们随烬夜明前往天族，天族在极北之巅，此地严寒，烬夜明原先往南，在人族之内绕了一圈回到故乡。
此地一片死寂，鹤对他道：“此地已经非人族境地，我们难以干预。”
明奴问道：“这是何意。”
“祭司大人若想知道为何……随我前来便是。”
黑白无常的身影随之出现，在原地开了一扇门，明奴跟着鹤随之踏入。他们穿过之后，便无声地进入了天族境地。
此地毫无生息，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却有无数人影在其中环绕。
一道道黑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有的在欢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絮叨说着什么，在他们身上，全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邪咒，邪咒吞噬着他们，使他们变成了邪祟。
“这些……他们……他们是……”明奴在原地稍稍怔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惊惧想法随之浮出。
江雪鹤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对他道：“他们……是烬夜明的族人。”
“将军……”
“将军……”
“烬公子。”
这些黑影汇聚在一起，烬夜明双目尽毁，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面前冲天的邪气，来自于他的族人，他的族人只隔着一段距离，无人上前来。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形再也难以支撑，在原地跪了下来。
“将军为何一个人回来……他们去了哪里？”
“烬将军别看我们这般，我们还可以上战场，如此对付邪祟倒是容易的多。”
“烬将军，莫要自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如今没办法碰到你，将军自当稳重些才是。”
“将军……为什么哭了。”
青年跪在地上，双目犹如浑然天成的宝石，如今那双眼被泪水浸透，他跪在地下，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生机。
那些黑影略有些拘束，他们踌躇着上前，很快又退了去，如今他们没有办法相触，只能以空洞的言语触及对方。
“将军……不必为我们难过。”
“我们生于战场之上，死在信念之中，身处邪妄，意犹明镜，我等……虽九死其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