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少年在前,舫船穿过两边的莲花坞,经过两边商贩,雪衣少年的注意力分毫不被吸引。
少正安:“拿回银子之后便失去兴趣了?”
梅含珏看着远处连成一片的乌篷船,闻言道:“此处是江州,是他的故乡。”
“明奴,可要回去看看?”梅含珏问道。
两旁荷花开的繁盛,花枝含苞待放,碧绿的荷叶收敛着水珠,随着行船经过,荷叶随之晃荡。
明奴“嗯”一声,算作回应。
他们四人到岸边,江州繁华,江景如灭,灯火连绵在一起,在远处形成一条蜿蜒的长河。
四人到了江府前,熟悉的朱红墙檐,瓦片连成一片,灯穗随之垂落,明奴在门前稍稍有些恍惚。
原先他一直恐惧回到这里,担心受江母掌控,如今他站在这里,不必担心再受桎梏。
心性已经不同,此地也无人能够留下他。
梅含珏原先便传了消息过来,前来迎他们的是春兰和忘春。
数年不见,明奴见到熟悉的面容,视线稍稍定住。忘春率先在人群中看见他,目光稍稍一顿,随即脸红起来,似乎在憋着欢喜。
春兰稍稍停滞,先唤了一声“梅公子”,随之看向明奴,眸中有复杂一闪而过。
“二少爷,请随我来。”
“夫人已经等候诸位多时。”
春兰和梅含珏走在前面,少正安随其后,卫歌稍落后,明奴和忘春在最后。
“二少爷,你……你回来为何不提前说一声?”忘春脸上憋的通红,忍不住看了明奴好几眼,对明奴道:“原先只听闻,未曾见过,二少爷……竟变化这么大了。”
“若是奶娘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忘春说。
明奴闻言唇角略微向上,映着忘春的面容,数年未见,对他来说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忘春如今皮肤更黑了些,样貌看起来很精神。
“只是来告别,明日我们就要走了。”明奴说。
“方回来……又要走了?”忘春难掩失落,随即释然,“二少爷现在在扶光,那是第一仙门,你们可是还有任务在身?这般确实不能耽误……”
在忘春的自问自答之中,明奴停下脚步,随之问道:“奶娘如何了?”
“奶娘一切都好。”忘春说着,想到了什么,颇为不好意思的挠头。
“二少爷,有一件事……忘春未曾来得及和少爷说。”忘春支支吾吾,脸上憋的通红。
“原先想过给二少爷写信,只是几次去问,扶光那里都说二少爷不在,信没有机会寄出去。”
明奴问道:“什么事?”
他语气轻下来,“你只管说便是。”
忘春脸上露出笑来,对他道:“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成亲了。”
四个字一出,明奴略微怔然,耳边是忘春的碎碎念,忘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跟他讲。
“她也是府中的下人,二少爷兴许见过她,她不怎么喜欢讲话,奶娘给我们置办了院子,就在隔府的一条街……”
声音在耳边模糊起来,有春风微拂而过,扬向天际化为长风,忘春的嘴唇一张一合,面上带着腼腆幸福的笑。
“二少爷?”忘春叫他。
明奴回过神来,随即道:“……挺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正殿,明奴与忘春一并踏入,正殿之中,春兰守在江夫人身边。
江夫人美目流转,从明奴踏入时目光便落在明奴身上。
梅含珏:“见过伯母,今日我们是陪明奴过来,伯母不必忧心,裴仪在扶光一切都好。”
江雪鹤如今身在虚妄峰,自然回不来。
眼前几位如今都是仙门贵子,个个修为了得。江夫人视线从明奴身上缓慢地收回,眼底隐隐倒映着一道瘦弱怯懦的身影。
如今少年犹如塑骨重生,从原先的胎骨中脱生出来,褪去了旧时的印记皮囊,焕然新生。
“府中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你们四位请便。”
江夫人留下这么一句,她旧时如何对待明奴,明奴自然心知肚明,儿子如今脱离她的掌控,她已无力多管。
她鬓间多了一缕白发,交代完之后,便被春兰扶着下去了。
梅含珏的目光稍停顿,随之收回视线,对明奴道:“我记得明奴少时是在偏院长大,可要过去看看?”
少正安看着殿中陈设,问明奴:“你与裴仪不住在一处?”
“我并不是亲生。”明奴说,他带着几人去了偏院,便是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
偏院离正殿很远,在江府偏僻处,这里靠近后山,一棵梧桐树几乎参天,在梧桐树之下,一名妇人正在捡拾碧螺春。
明奴站在门口,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奶娘”。
妇人便是凡世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上了年纪之后鬓边有白发,眼边生出皱纹,正在走向衰老。她有一双温和的双眼,兴许在此时,依稀能看到明奴的几分影子,看人时散发着柔和温情。
“奴奴?”妇人随之扭过来,手里的茶叶散回竹筐里,面上是难掩的欣喜。
明奴被抱了个结实,他脸颊边荡漾出浅浅的笑容,眉眼略微弯起来。
雪衣少年垂眼,笑起来时犹如画中人。
梅含珏与少正安在身后看着,少正安见状道:“他这名字,倒是……”
剩余的话少正安没有说。
明奴看见不远处还有一名女子。女子容貌生的普通,身上有种内敛柔善的气质,正在角落处收拣衣裳,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
“香兰,还愣着做什么,这是二少爷,你原先不是在府中见过?”
女子随之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对明奴呆板道:“见过二少爷。”
忘春正好在此时回来,见到香兰在干活,率先到了香兰身边,随之拉着香兰的手腕到了明奴面前。
“二少爷,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日后二少爷若是回来了,我们一起伺候二少爷。”
梧桐树下笑意盈盈,散着人间烟火气,编织成温馨的一幕。
宋奶娘看向明奴身后,问道:“这些是明奴的朋友?明奴还未曾带过人回家。”
明奴没有介绍,少正安与梅含珏已经上前,主动道:“嬷嬷,我们是明奴的朋友。”
“嬷嬷喊我含珏便是。”
少正安说:“嬷嬷喊我少正便是。”
少正是玉阙国姓,两人话音落下,宋奶娘与忘春皆是一阵紧张,奶娘问道:“那这位是……”
说的是少正安身后的卫歌。
少正安道:“这是我舅舅,也是明奴的小师父。”
“嬷嬷喊他卫歌便是。”
忘春忍不住念叨:“卫歌……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明奴已经踏入院子,奶娘围着梅含珏与少正安忙碌,上了茶水和点心,他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这里依旧维持着原先的样子。
一张靠窗的小床,他自己缝的丑娃娃,还有他从江雪鹤那里拿回来的一些破烂。
他静静地在床边坐着,窗外夜幕落下,外面时不时地传来笑声,梅含珏擅长哄人,把奶娘哄得笑呵不停。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明奴的房门被敲响,忘春的声音顺着传来。
“二少爷,吃饭了。”
明奴思绪收回,他把手中的布老虎放下,随之出了房门。
院中少正安和梅含珏已经坐下,少正安正在喊卫歌,梅含珏则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明奴,过来,坐这里。”
“江州的菜系我还未曾尝过,下次让裴仪带我们过来。”少正安说。
明奴在梅含珏身旁坐下,提起“裴仪”二字,他心中泛起细弱的波澜,很快便消散而去。
“奴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吃点,现在怎么还是这么瘦。”
忘春和奶娘对仙门所知甚少,他们并不知仙门弟子辟谷,在场的几人全都不提此事。
一大碗蛋羹放在明奴面前,看上去嫩油鲜黄,葱花撒在上面翠盈盈的,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梅含珏笑道:“嬷嬷偏心,为何只有明奴有?”
少正安看向明奴面前的鸡蛋羹,明奴随之抱着羹碗,当着少正安的面挪到自己面前,随即拿起了勺子。
三个小孩一个沉默两个叽叽喳喳,少正安看的满头黑线,未等他开口刺明奴两句,他碗中多了一颗肉丸。
他扭头看过去,是卫歌给他夹的。
“卫将军也如此偏心。”梅含珏哀怨道。
少正安扭头,对上明奴的目光。明奴正把汤勺里的鸡蛋羹塞进嘴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注视着他碗中的肉丸。
“卫将军,为何我没有。”明奴问道。
卫歌陷入了沉默之中,并不想搭理两个小孩。
对方不理明奴,少正安犹如看到一朵纸花正在他面前凋谢,他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脑海中明奴挥剑斩断锁链的画面挥之不去。
“给你便是。”少正安不耐道。
明奴接了肉丸,捧着碗去了奶娘身边。
一句谢谢都没有。
他们三个闹腾腾地吃完了饭,只有一间屋子,当天晚上,奶娘让他们两个跟明奴挤一挤。
少正安和梅含珏不是李逍火,李逍火会把床留给他,明奴背对着人,他面前是墙,身后是两名大少爷。
怪不得李逍火先前告诉他,穷鬼适合和穷鬼做朋友,大少爷不会愿意让床。
少正安睡在中间的位置,明奴脑袋背对着人,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突然之间,他脑袋被打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扭头,少正安睡着时不大耐烦,眉头紧皱着,静静地等了一会,少正安毫无反应,他于是扭了回去。
房间里十分安静,明奴睁着眼看着墙壁,兴许受了影响,他困意上涌,在他快睡着的时候,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他的屁股随之被踹了一下。
明奴:“……”
他默默地坐起身,在夜色之中看着少正安安详的睡颜,眼珠稍稍地转动,少正安身旁的梅含珏睡在床沿,占了很小一片,几乎摇摇欲坠。
明奴看了好一会,他指尖凝聚灵力,把被子抱起来,然后费劲地把梅含珏和少正安调换位置,让梅含珏睡中间。
他放心地躺下,背后对着梅含珏,梅含珏身上常年有女人身上的香粉,香粉并不好闻。
待他闭上眼时,背后贴上来一具身躯,梅含珏手掌放在他胸口的位置,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半梦半醒之间在他耳边呢喃,“怜儿……”
明奴睁开了眼:“……”
清晨他们便要赶路,梅含珏准点起来,他醒来时和少正安抱成一团,他默默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松手,飞快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起来,梅含珏见明奴眼下隐约有一片鸦青,惊讶道:“明奴,昨天晚上没睡好?”
少正安起床时通常脸色很差,闻言顺着看过去,明奴面无表情地没有讲话。
奶娘为他们准备了许多东西让他们带上,明奴都接了,忘春送他们到江府门口。
马车渐行渐远,忘春与奶娘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在视线中消失。
他们北上,越往北便越冷。
路上明奴披了一件氅衣,他们四人轮流值岗,从江州到极北,一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北地常年落雪,江州尚且入夏,北地依旧寒冷如初。
明奴披了一件雪氅,他手指碰上雪花,雪花在他指尖融化,化成看不见的水光。
发丝落在身侧,肩膀处玉簪花清绝,衬映着那张脸愈发出尘,乌黑的眼珠抬起来,明净逼人。
“便是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梅含珏说。
马车缓慢地停下来,入目白茫茫一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明奴看着远处巍峨雪山,他手中断灵剑变出来,剑气在他掌间幻化而出。
长剑缠绕着剑气,无声的威压冒出来,明奴发丝沾上白雪,剑气朝着远处天际蔓延而去,犹如过境长风,凌厉而威透。
“砰”地一声,一声剧烈的撞击声传来,整座雪山随着颤动,半空之中撕裂出一道裂缝,空气随之安静下来。
三人的身影在明奴面前变得深刻而模糊,明奴按着自己身上雪氅,发丝与衣衫被吹起来,断灵剑覆上雪花。
他转身踏向山巅,身影与雪山融在一起。
剑斩三千风雪,惜别再穷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