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6章 观战

  计划一如既往进行得有条不紊,韩建华带领大军在原先规定的第二日夜袭萨满川木,因事先考虑到对方很有可能留有后手,便将后路隐藏兵力留得多了三分。念及秋笙每回上战场都是去当活靶子的悲惨命运,两人聚在帅帐中商量许久,终于决定暂时让于子忠代领火军统领一职,秋笙则随军师一道高高挂起,抽身战局决胜千里之外。

  这人生长于战场之中数年之久,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人挂帅出征,自己当个壁画挂在墙上当个景儿,竟是差点儿没憋出毛病来,天天站在高阁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地甚是难受。

  不出所料,萨满川木果真是拿着那些铜铁假人放在桥头打幌子,实则将千军万马尽数聚集在军营中蓄势待发,韩建华这头一有动静,那边便是闸门大开,铺天盖地而来。

  尽管是早有准备,两人却还是低估了萨满川木军队藏龙卧虎的实力,秋笙又不在一旁帮衬作伴,韩建华应付起来此等这般生猛的攻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力,看得秋笙跟在紧后头一阵接一阵地跟着冒冷汗。

  无数次想提刀扛枪杀上前去,临到头来终究还是拼命忍住,转而随着军师一同观察局势,适时放出军信弹给身陷战场中的主帅通风报信。

  局势说不上乐观,甚至连势均力敌都有些勉为其难,只是与满头大汗的秋笙相比,静立在一边的军师倒是颇能沉得住气,他唯一做出的大动作便是侧身拉了即将冲下阁去的秋笙一把。

  “陛下为何不肯相信韩将军?”军师梳理几下长长的胡须,像是醉酒一般摇头晃脑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依老臣之见,若是按照眼下情形持续发展下去,我军必将获胜。”

  这军师是为数不多的坚守在南大营中的老兵之一,却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身自以为仙风道骨的臭毛病,有事没事就愿意在胡子上扎小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秋笙这种直肠子脾气一向是忍不下此类人物,因此两人虽说算是共事许久,却彼此间并无深交,只是如今秋笙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郎,看不顺眼怕是改不掉了,却多少能听得进去些前辈之言。

  “若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本事还是前辈高一筹。”秋笙轻声道,“朕还须多加学习才是。”

  秋笙跟熟络之人言语,向来不愿意以那身外高位限制住话头,军师自然不会不知。

  他也只是对着秋笙这番可有可无的自谦报以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战场,正巧目睹韩建华手起刀落,恰恰斩下人高马大敌军副将首级,溅了满头满脸的滚烫热血,他只不过随手一抹,回身直冲着趁机偷袭的将士便是一记狠招。

  秋笙悬在喉咙口的心登时放下一半。

  原来亲自督军竟是这么个恶心人的滋味,不知是否是上天垂怜,这段度日如年的时日中,竟是奇迹一般传来佳音。

  其中之一,自然是何灵雨在收到秋笙的加急军信之时立即动身来京,这姑娘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君子一言便是驷马难追,想来她既然开口许诺,便不过六七日的光景,便可平安到达。

  而那另一件,却是秋笙前阵子盼星星盼月亮仍未盼来的楚翛寄来的一封长信,倒是着实吓了万岁爷一大跳。

  番茄蛋留给秋笙,鸟兽如林的昆仑山倒也不缺这一两只颇有灵性的小东西,楚翛这回便随手唤来一只小巧精致、却生得丑陋莫名的鸟雀送信,信纸仍是一贯的海纹木纸,铺满了整整一张大木桌,那桌上最后一滴水渍也在展信前被秋笙瞪着眼擦干净。

  眼下的情形着实不适合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外头仍是铮铮战鼓、铁血杀伐之声不绝于耳,不过须臾片刻工夫,他这帐中已是堆积起厚厚一沓军报,其中不乏标有红蜡的加紧军报,足见此时战场情况之紧急复杂。军师还等在高阁之上,千里眼握在手心,被一层薄汗浸得微湿。

  秋笙神色难辨地看着展开在眼前的信件,咬着因过度干燥而飞起的嘴唇死皮,硬是生生尝到了血味,这才半眯着眼睛舔了舔唇角,轻叹口气,终是选择争分夺秒地徇私起来,暂且弯腰一坐,就着微亮的灯光细细看过,竟是渐渐皱紧了眉头。

  楚翛平日里算得上是个一诺千金的人物,前一阵子放了秋笙的鸽子就已经极不寻常,且不说因着此人失约之行间接导致了秋笙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万岁爷虽说名义上顶着金贵的名号,却实实在在是个没死就万事大吉的主儿,这事又是楚翛欠他的债,自然更是自动过滤不追究了。更为严重的一事却是他明确地知道楚翛那头出了些不得了的大事,不然以那人风风火火溜达着办事的能力来看,能够牵扯住他脚步的事情,必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便可得以解决的芝麻绿豆。

  楚翛惯常的字迹他是见过的,从小练到大仍未在书法方面取得什么成就的秋大爷自此事件足以看出,他并非对于运笔顿笔一类的技能无法掌握,只是尚未遇到那个逼着他往这条路上走的人罢了。

  如今即便是最细微的差别,秋笙也能一眼察觉,何况这封信显然是楚翛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这人甚至没有刻意用极华丽的小勾作为收笔,整个字体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动,有些结构较为简易的笔画更是出现了明显的不稳颤动,想来又是心血亏虚所致。

  他一双眼睛在灯火下熬成鲜明的血红色,握住海纹纸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下一刻便失手打翻了桌角斟满滚烫茶水的瓷杯,溅开他一手的清幽茶香,烙下一连串红彤彤的水泡。

  这点声响在帐外轰隆隆的战鼓声、四方纷起的拼杀声的映衬中显得格外微不足道,然而却惊动了侯在外间的老太监李辞。这忠心耿耿的奴才一如往常时,在落针可闻的朝堂之中听着秋笙打了茶杯竟是一致反应,脚下几乎生风,却迟迟不敢撩开门前的帐帘,只是站在门口轻声问道:“陛下?是否需要老奴再替您更换一杯?”

  守在高阁之上观测战局动向已然整整一天过去,秋笙口腔内部的粘膜都开始渐渐发干发涩,只觉再等上片刻就要失声,却觉任何入了口的东西此刻都令他作呕恶心,一时也不答话,只是抓了支笔尖干裂炸开的毛笔弹指飞出,恰巧打在隔着门帘那头,李辞眉心的位置。

  这位爷没兴致见人时简直像是吃了枪药,李辞自然不去自讨没趣:“老奴退下。”

  帐中一时了然无人,秋笙双目赤红地瞪着铺平在桌面上的信纸,若是他眼中隐隐燃烧的火星子能实体化带过去的话,恐怕那张纸早就灰飞烟灭了。

  他盯紧了楚翛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小字,突然间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头疼,简直像是有人拿了一柄大钢锤,蓄意用力往他太阳穴猛然一砸,疼痛中夹杂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呕吐感,明明已是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过了,弯腰一低头,却是接连一串的胃中酸液逆流而上,灼痛了喉管与嘴唇,毫不避讳地尽数喷在了地面上,与渐凉的茶水混作一体,散发出不知名的怪异气味。

  “十日之内,江南八郡必将得见。无所能为之,不过拉扯来些许救兵,但愿且能供上丁点用途。近几日为凡尘琐事所困,一时不得抽身而出,万望见谅。”

  这番话说得隐晦而疏离,若是用常人惯用的说事方式来讲,那便是“十天之内我且能来便来,来不成我也无能为力;怕你被萨满川木那老狐狸揍扁了,好心好意从高人那里求来了援助,拜托请千万撑到相见之日;老子未能赴约是有恰当理由的,但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不能告诉你,你要是长点眼力见,干脆别问”。

  跟楚翛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旁人看不懂这混球都胡说八道了些啥,秋笙却已能翻译个八九不离十,这一口痨血呛在喉头,差点儿没被这负心汉气哭了。

  崔嵬阁阁主究竟为谁、大越与崔嵬阁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秋笙自认为已是心知肚明,他实在是琢磨不透楚翛还有何事是说不得的。

  三四载春秋共度,秋笙却始终觉得与楚翛之间总像是隔着点儿类似于纱帘窗户纸之类的障碍,虽说其本身妨碍能力不值一提,对于这般早该心神相交的两人来说,却俨然一条横亘其中的鸿沟。

  帐外响起了火炮爆炸声,秋笙狠狠咬着手指关节,强迫自己于眼下无论如何都要清醒镇定下来,毕竟外头便是呼啸而来的南蛮子,于子忠若是出了变故,纵然韩建华那头再不愿令他以身犯险,这火军,终究还是要落到他的手里。

  理智与本能情感的较量之中,后者往往会毫无争议地占据上风,除非是那上古谪仙圣人方能四大皆空清心寡欲,而秋笙无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秋笙咬了半天手指,发觉自残行为对提高他的思维能力并没有多大用处,便将手指换成了放在一旁的热汤面,那东西搁得时间一长,早就坨成一团,黏糊糊的甚是恶心,他却并没有其他选择,只不过机械性地送到嘴边,一口接一口地吞咽。

  楚翛要来,带着一身不知何时何地搞出来的重伤。

  他想到这儿,脑袋又是一股胀痛,愣生生地咽下最后一滴面汤,与那回楚翛舍生忘死地跑来天城看他时的心情全然不同,他微微仰起头,莫名其妙地想到:我怎么就成了他的累赘呢?

  前不久还在思虑如何替那人排忧解难,如今明白过来,竟是全然掉了个个儿,岂不讽刺荒唐?

  秋笙扶着头怔愣了好半天,终归无可奈何,低低苦笑起来。

  而冤大头本人正和净然呆在房中研究起那部鬼画符一般的上古文籍来,大概是历时长久、兼又受风吹日晒之苦,这老古董早就被摧残成了个破烂本本,到了其中有些关键词句之地,只不过是留下个边边角角供后人参考,剩余皆要诸位各自发挥想象力自行编纂。楚翛作为楚筌那老妖怪的投胎转世,或多或少还是通晓些古文,和净然两个人相互帮衬着,连蒙带猜忽悠了足有两三天,这才将那薄薄三页纸全部翻译了出来。

  然而古人就是古人,说话方式竟然比楚翛这尊大神仙都要弯弯绕绕,净然模模糊糊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好转头看向楚翛:“阁主?”

  楚翛颔首低眉,眼神像是长了钩子一般牢牢锁在古书页上,微微侧过脸,冲着净然点头“嗯”了一声。

  净然放下心来,一面从衣袖中摸出一包银针来:“你且先瞧着,我给你上上针,就你如今这么个体力状态,就是看懂了也是白搭。”

  楚翛将脑袋向后一仰,任由净然轻轻拆解了头上束冠。老秃驴一面动作,嘴上也不老实,只顾着絮絮叨叨念着:“往后至少一年半载,这束发便暂且不要再束,你既然是带着天渊寺的人往外跑,必然不会让你太劳心伤神,这点小事…”

  他手下长发被猛地往前一拽,竟是楚翛施力硬生生拉扯了回去,净然手中甚至还残留着尾端的几根长发,那人却像是没感觉似的,双眼只知道紧紧盯住古书,着魔似的兀自念叨几句,猛地站起身来。

  他头上还顶着几根插在穴位上的银针,整个人看起来活像是一只刺猬成了精,脸上的表情也被强制性地封锁住,费了半天劲也只是露出个颇有些惊愕的神情出来,抬手将书页直举到净然面前:“三年,若是这古籍之中的记载未曾出错的话,留给你我、秋笙、乃至整个大越的时日,最多不过是三年。”

  净然瞅着那一堆勾勾画画的符号好一阵发呆,顺着楚翛略微僵硬的手指看过去,好不容易找准了位置,一字一顿地琢磨明白后,颇有些错愕地望向楚翛:“云雀将山魂献给了西洋人?”

  楚翛缓缓放下在空中维持着举起姿势整整一炷香工夫的右臂,敛下眉眼无奈道:“上次回昆仑山,我特地跑去见了见她,应当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招数,眼下虽然不明她作此离经叛道之事究竟所为何事,却可明确知晓楚筌是如何不再依仗我也可存活下去。”

  “西洋人引来山魂,再用上百名新生儿的鲜血为祭,以百草香樟为本体化肉身,愣是将这珍贵稀奇之物的神魂吊在了西洋娃娃身上,暂且将楚筌那一不留神便要魂飞魄散的元神保下来。那他们千方百计,付出这般大的代价唤醒楚筌,不过得到一个千百年前就该入土的死魂罢了,又可从其中获取什么好处?”

  楚翛刚要说话,嘴一张,却意外地触动了头顶一根封穴的银针,那下针的角度深度都刁钻的很,稍微一碰便容易连滚带爬地掉下来,他勉强稳住身子,却顶不住早已脱离头皮的针体拍到地上,本想视若无睹地继续开口,谁知太阳穴竟是传来一阵尖锐鲜明的刺痛,一瞬间天旋地转起来,竟然一口没呛住,硬生生喷出些许血沫。

  这一套针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净然连忙手脚麻利地帮他将身上其余位置的银针统统取了个干净,拿起桌上一本古籍往楚翛后背上轻轻一磕:“可无事?”

  应声将最后一串腥甜血液呛咳出来,楚翛揉了两把发闷的胸口,急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雅尔夫不是个省油的灯,秋笙藏在死士军外壳下的水师肯定被他发觉,至于为何并未与北骊南蛮一同进攻大越,大概一方面是双方意图从战争中获取的成果有所分歧,再一方面,便是打了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将整个中原一锅端。能打动这样的人为他卖命干活的,无非是在将来某日与大越你死我活之时能够占尽上风的筹码。”

  都是明白人,话头到此为止也就了然于胸,楚翛这么一梳理,净然登时会意:“阁主的意思难道是西洋人会借山魂之力请神兵不成?”

  楚翛眼神颇为复杂地点了点头。

  猜到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成年累月不过一张慈眉善目脸的净然此时竟也目瞪口呆起来:“当真?此事若是成真,无论是未来西洋大越间的海战结果如何,他岂不都会被天道轮回所吞灭,便是这么一丁点剩余的魂魄也会被压在昆仑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楚翛咬咬嘴角:“这你比我熟悉。”

  净然不停捏动着手中一串冰凉的佛珠,半晌猛然抬起头来:“等等,你不是还有一魄留在他那里么?”

  离魂是早就办完的事情,去魄却因危险性过大而被迟迟耽搁了下来,况且楚翛的身子骨长时间处在一种吊着口气死不了的残破状态,又时常不停劝阻地在京城里跑上跑下来回折腾,若是冷不丁搞出这么一回事,弄不好人家一魄尚未取回,倒是这苟延残喘的老大爷先在床榻上断了气。

  “我的一魄不要紧,丢了又不是活不下去,”楚翛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寻常模样,“倒是这阴鬼神兵,该如何破?”

  人生来三魂七魄共存一身,恐怕正是因着这玩意儿数量过多,正如楚翛所说,少了一个两个其实并不影响日常生活,顶多是带走这具身体本身残留的一些记忆心念,于己身有害便当丢了些烦心事,于己身有利也可慢慢从剩余的魂魄上找补,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大事。

  但有句话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一魄放在楚翛这里大可不当回事丢了便丢了,可若是被有心人进贡到了些心怀不轨之人手里,那这事情恐怕就大了。

  “这是后话,贫僧倒是有一事不明。”

  楚翛:“但说无妨。”

  “云雀山神与阁主无冤无仇,何至于将山魂献给西洋毛头子?阁主难道从不曾想过,西洋人亦或是楚筌,是拿什么跟云雀山神交换的?他们手里究竟拿着什么筹码?”

  “亦或是,山神究竟是被什么力量逼迫着,走上这一步的?”

  时节正是深冬,大约是将全部取来的香火都供奉给了菩萨的缘故,寺庙之中的炉火烧得格外细微无光,就连净然所住的房间内都透着凉风,两人站在闪着亮光的火盆前头,被裹挟着风雪劈头盖脸砸来的狂风吹得一哆嗦。

  不寒而栗。

  楚翛看着净然将波涛汹涌统统藏在瞳孔深处的双眼,轻轻呵出一口凉薄的气:“他以那一魄为定金,将我的魂魄卖给了天地神明。”

  看来无论人鬼神佛,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急着上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