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2章 泄露

  楚翛上次回崔嵬阁已经不记得是猴年马月的事,这许久一段时间未归,众人从一开始的无所事事,直到如今已经学会如何三三两两找乐子。山神云鸢最初还声称要在昆仑山守株待兔,时间一长,也融入进来跟着顾嵬夏舒忙起了农耕,漫山遍野尽是当年楚翛捎回来的草种长成的小幼苗,春风一过,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原本身处毒物之间暗无天日的崔嵬,时至今日竟能十有八九渐渐接受了楚翛传递给他们的崭新愿景,纷纷穿着麻布衣裳,戴着农妇发带到处插草药秧子,这番与往昔大相径庭的景象,让人不免产生此时连日光都比曾经亮堂了几分的错觉。

  楚翛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图景。

  他站在远处,任由铺天盖地的炽热阳光洋洋洒洒淋了他一身,捏紧了手中带回的崭新书稿,猛然间恍若转世。

  无论再如何困难之事,到头来自然会有出路可走,何况他的子民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固执疯狂。

  世人若可教,该都是能有所救赎,怕也只怕施教之人不能从一心意至终。

  楚翛在光亮照过来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日光偏转,他的影子不偏不倚地映在插满了绿苗的田地之中,停留在边缘的云鸢终于发觉了此人的存在。

  少女面庞的小神依旧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她似乎是有片刻的疑惑,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双眼微微发亮,紧接着便是惊喜地大叫一声:“楚哥哥!”

  所有埋在田野的脑袋一瞬间全都抬了起来,集体见证了云鸢飞身上前,一把将楚翛重重扑倒在了地上的一幕。

  楚翛在落地时只听到腰椎轻响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酸麻的胀痛,不由无奈感慨当真是上了年纪,经不起瞎胡闹了。

  怀里却是个不断乱动的小神,楚翛好容易抱着她慢慢爬起来,见了眼前三张臭脸,忙不迭地赔笑道:“京城之中公务繁忙,倒是许久未曾归来看看,诸位可还安好?”

  顾嵬闻言一声不吭,卢子期扭头看向夏舒,后者马不停蹄地冲楚翛冷哼道:“荣华富贵享尽了?亏你还知道回娘家!”

  “我这不是…”听着对方语气不好,楚翛正要多说两句好话哄哄,猛地一回神,当即大惊失色,“什么娘家!”

  夏舒一看到他这副表情就满肚子牢骚,“敢做不敢当”五个大字简直呼之欲出:“你当我们在昆仑山里头就向来不下山的么?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周雍早就一五一十跟我们交代了,那什么秋笙字子瞻不是?瞅你这满面红光的样子,乐不思蜀了吧?”

  楚翛:“…”一面在心里默默计算和秋笙行为不轨的次数,以及恰好被周雍那个事儿妈抓包的可能性,认为此人应当并无实质性证据,不过人云亦云,因此没去搭理这茬,正要转移话题,衣角却被扯住了。

  低头一看,只见云鸢一张皱成包子的小脸蛋,正目光委屈地盯紧了自己,声音软糯:“楚哥哥这是在外面,找了别的大姐姐么…”

  她一撒娇,楚翛恨不得立即将心肝挖出来掏给她,正要顺着妹妹的意思安慰两句,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巨大的鼻孔喷气声。

  同样的一样东西,有人爱,便必然有人厌恶。云鸢这哼哼唧唧不好好说话的娇气声音差点儿没让夏舒恶心地直接吐出来,他横过长刀当作楚河汉界在两人中间一隔:“云大妈,一把年纪就干点应该做的事情,这副德行作践谁呢?”

  他这话说的确实过分,但好在旁听的卢子期与顾嵬恰好与他抱有同样的看法,因此不但未加阻拦,反而双双在后头赞同地点点头。

  这三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倔,楚翛自认为此时管教他们无异于对牛弹琴,便轻轻将怀里的云鸢放下,转而向顾嵬问道:“近日北崖可还安好?昆仑山情况如何?”

  若是这三人来上一个,云鸢大可三言两语便将他们糊在地上,眼下却是一起蹦出来吆三喝四,楚翛的不作为无疑象征着默许,任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是敌不过,只好灰头土脸地退回做农活的队伍中,不吱声了。

  顾嵬:“北崖已重回平安,楠磺再无数量上的奇异变动。至于昆仑山民,针对崔嵬阁自此摆脱毒阁称号,大多数人对此并无意见,也乐于见到家乡迎来生机。唯有数十个老人家颇有怨言,时日一久,已经差不多都安顿好,阁主不必担心。”

  到头来还是这人最靠谱,楚翛笑着看他:“你真是太万能,干脆往后阁主守阁人两职同担如何?”抬手搭上顾嵬右肩,磨蹭两下鬓角皱眉思索片刻,轻唤一声:“阿云!”

  夏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算是彻头彻尾明白了何为“打一棍子再给一甜枣”的教育方法。

  偏偏云鸢还特别吃这一套。

  每当楚翛微哑着嗓子低声喊她的爱称时,云鸢总有种被这人捧在心尖口上疼的错觉,哪怕这人接下来说的话跟她自作多情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果不其然。

  一见她眉眼含笑地回头,楚翛立刻扬扬手笑道:“阿云!可否唤云雀山神来此一趟?我有些要事想询问前辈。”

  云鸢脸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来不及收回,便立刻要转换成一副将泣不泣的可怜相,一时间哪一种都没做出来,竟像是憋足了力气做出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这下别说身后那三个不厚道的单身汉,就连楚翛都忍俊不禁。

  “不许笑!”云鸢抹了把脸,彻底不想搭理这神经兮兮的心上人,随手往楚翛身后一指,“你自己不会看啊!”

  看来无论是少女抑或老妇,情绪多多少少还是不太稳定,自以为无辜的楚翛倍感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一看,却是正好对上云雀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庞,两人距离极近地打了个照面,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楚翛俨然是没想到云鸢竟然并未诳他,顿时不知所措地倒退了一大步:“山神。”

  云雀似乎是浅浅叹了口气,眼眉间俱是惆怅悲戚:“我猜到你回来找我,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快。”

  楚翛稳住心神,向她弯腰作揖:“不知山神此刻说话可否方便?”

  既然已经被对方琢磨透,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云雀无视周围一众看热闹的无关群众,拂袖飘然离去:“跟我来吧。”

  两人这番神仙对话竟是听懵了包括云鸢在内的所有人,夏舒扯住卢子期的衣袖问道:“山神这是打什么算盘?我有些看不透这老鸟究竟是个何种走向。”

  卢子期偏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长得像鸟?”

  夏舒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遍,摇摇头道:“倒像是头蠢驴,说不上像鸟。”

  卢子期耸耸肩:“那便是了,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

  顾嵬默默盯了他俩一会儿,终于扛着锄头走了。

  他俩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云鸢听着这俩孙子拿自己老娘开涮也是无计可施,回头看着楚翛消失的方向,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那人待她好,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她却鲜明而痛苦地在那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关怀里看到了无情无义,若是换了个姑娘冲他这般无理取闹,想来这人也会照单全收。

  他欢喜的是她这副少女模样的皮囊,是她时而乖巧时而闹腾的稚嫩心性,这恰恰是她轻而易举便可长久保留的东西,却亦是最无法把握,只恐将转瞬即逝。

  像是她曾千方百计求楚翛剔骨活下来而无果,那不知何方神圣的秋笙,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自这一边淤泥冷雨一边烈火烤炙的世间,竟是从萎靡不振之中抽身而出,转而涅槃一般重生过来。

  近乎胡搅蛮缠。

  这人她得不到,这点她早已心知肚明,彼时此刻,她却有种这般奢求而来的兄妹之情都会行将破碎的无力感。

  然而实际上,楚翛并没有把当娘的干坏事的账算到闺女头上的习惯,他与云雀默默坐在藏经阁书桌两端,中间隔了两杯滚烫的热茶。

  “前辈,您…”楚翛一时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您做过的事情…”

  云雀脸色惨白,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平静地微微晃动着茶杯:“你知道多少?说来我听听。”

  看她如此这般,楚翛也着实没必要支支吾吾下去:“楚筌背后的人,若是楚某并未猜错,便是前辈了。再往外推想,恐怕昆仑山北崖闹鬼、楠磺数目不定屡屡失窃、利用大越古箭来寄信给我、与北骊串通一气为赤血提供原材料等等事情,便都是出自前辈之手。”

  他抬头看眼云雀像是受了一记闷棍似的神情,心知这大概是猜出个七八分,低眉淡淡道:“倒还是要多谢前辈,未曾将手下昆仑阴兵交给阿云掌管。”

  “你…”云雀苦笑,“这事其中诸多不得已而为之,我还在世一日,便护她一日安好周全。”

  人鬼神明到头来注定必有一死,生而为人,蜉蝣一世须臾而已,魑魅魍魉又是终年不见天日,神明自古高高在上不胜寒,不过各有各的苦处,未曾知根知底,只觉世上任一生灵都活得比自己畅快。

  楚翛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神仙也是会流眼泪的。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偏开头静坐了片刻,待到那低低的抽泣声逐渐平息,这才轻声开口:“前辈,这些都是过往小事,楚某此次劳烦前辈,是想打听个消息。”

  云雀抬起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却仍是一副庄严华贵的气派:“但说无妨。”

  楚翛:“前辈你,或是控制前辈的人,究竟教给楚筌什么方法,能令他足以脱离本体如此之久?我已经有个把年头未曾感受到他,放在往昔,他作为一缕吹之即散的青烟,早就灰飞烟灭了无生机。敢问前辈可否对楚某略通一二?”

  她霎时间面色如纸:“你…”

  “前辈,恕楚某冒犯,”楚翛见她竟这般大惊失色乃至无法回答,只好自行再进一步,“前来求此术的可曾是个金发异邦人?”

  他目光如炽,想在这般祈求却强硬的眼神中扯谎无异是件天大的难事,云雀眼角垂泪,终是轻轻点头。

  她此番动作,便意味着昆仑山阴兵已经可为西洋鬼头所用,眼下他们或许在千方百计将这邪物之力与水师相结合,用不了两三年时间,便可掀起海上滔天风浪。

  怪不得当年雅尔夫会毅然决然放弃与拉图、萨满川木的合作关系,敢情是早已将昆仑阴兵这无可限量的邪力握于掌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翛前后一串,再难以置信,摆在眼前的也是明晃晃的事实。他逃避不开,却又着实被烧的生疼,体内翻腾不停的未净污血再度叫嚣起来,一时忍不住,平静了许久的心血竟剧烈震荡不停,扭头便是一口泛黑的赤色鲜血喷涌而出。

  云雀显然被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扶他一把,却被楚翛一伸手拦住,顿时感觉到那人自内而外冲着自己透出的冷意,探出的胳膊硬生生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楚翛迷迷糊糊地往外蹭,用麻木钝痛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算过来究竟有多久未能按照许留山的叮嘱按时清血,不由暗骂一声活该。再掐指一算,只觉离与秋笙的两月之期还差了不少时日,最终决定不差这两天,暂且耗尽心神撑住,等着去一趟天渊寺再回头到南大营慢慢清血不迟。

  他翻转手腕盯紧了手腕,视线一片模糊,却仍是琢磨清楚那影影绰绰发黑发乌的血流,只觉较之从前还说得上是平安,便心宽似海地决定将这副破烂身子先置之不理,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远在京城对此一无所知的秋笙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春光明媚艳阳高照的,此人居然举着酒杯打了个喷嚏。

  同在酒桌上的连城和郑南双双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秋爷,”郑南咳了一声,不怀好意地撞了下秋笙的胳膊,“楚公子不是远走高飞了么?可不是要红杏出墙,你这是千里之外照样有所感应。”

  秋笙抽了抽鼻子:“麻溜儿滚蛋,乌鸦嘴的东西。”

  江南战场即将开战的消息已经发出去,韩建华已在南大营严阵以待,火军一线照旧留给秋笙,为了防止萨满川木像上回那般放□□扰乱视听而令秋笙涉险,迎灯弹足足备了上回的两倍多不说,甚至专门往西北军那头送信请教了何灵雨,依样画葫芦,硬是赶在开战前准备好了数架专攻敌军火炮台的装置。

  南蛮不比北骊,既有本事占领大越人杰地灵的江南八郡,实力必不容小觑,何况这回又是殊死而战,鱼死网破,双方都不过只求一你死我活结果,战事在未击鼓出兵时便可预知其惨烈血腥。

  秋笙赶明儿便要收拾行装奔赴南境战场,临行前,连城郑南摆酒为他送行,岂料此人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酒过三巡,居然还连连不断打起了喷嚏。

  “可别说我,辰良,你手下那个叫钟寒的,”秋笙红着鼻子尖笑道,“撩骚人家丹豆姑娘,就让他带着人家姑娘看个任务追踪追踪,闹了没一会儿现在都领回家要成亲,还挑唆着我家那位出份子钱。”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朗声一笑,“过分了哈!可不管教管教!”

  连城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你说什么!丹豆?”

  秋笙一副喝高了的表情哼哼唧唧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磨叽许久,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抄起桌上一支狼毫笔便就地泼墨作画:“瞧着!”

  他屏气凝神一脸专心致志,手腕却颤个不停,三个脑袋一齐几乎凑到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万岁爷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只母鸡。

  连城:“…”

  郑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这便是了,”他咬着笔杆子嘿嘿一笑,伸舌在沾着酒香的唇边卷了一圈,目光灼灼,“阿翛偷走的小母鸡!”

  连城和郑南简直要没脸看,只觉往日秋笙活像是个人形大酒罐子,就算是两个人合伙试图灌醉他,最终必以失败告终,谁知如今不过区区三五盏小酒下肚,竟是醉到了这般不知今夕何夕、身边之人究竟为谁的地步。

  “子瞻?”连城抓着他手里的毛笔动了动,发觉这醉鬼力气竟是意料之外的大,转了个眼神给郑南,后者会意,对着秋笙后背便要狠命一拍,岂料手劲还收在手腕处没下去,臂膀便被秋笙一把拧住了。

  “次次回回来这招,你们都不嫌烦,”他揉揉眉心,却是眉眼清明地伸手接了自窗外飞来的小白鸟,挥挥手送客,“正事来了,二位慢走不送。”

  他动作流利地从鸟爪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封信来,搓搓揉揉间,那指尖大小的一张纸竟扩大到堪比整张木桌的程度。见两人目瞪口呆地伫立原地化身为两根人棍,这方才五迷三道的醉猫竟镇定自若地抬起双眼飞来一记眼刀,哪里有半分喝醉的样子。

  两人再一次深深感到上当受骗,只觉好心给当成了驴肝肺,决计换个地方借酒浇愁。

  人世间好酒千千万,却始终醉不倒他,每每醉生梦死不过是逢场作戏,哄得看客哄堂一笑罢了。

  秋笙目送他俩渐行渐远,这才点亮桌角一盏比烛灯亮堂得多的煤油灯,咬住了嘴唇慢慢读起来。

  这是封自天渊寺净然大师亲笔书写的信稿,楚翛前脚刚走,他这头便十万火急地给天渊寺送了封长信。

  至死不问之类的话,他甫一出口便哭爹喊娘地后悔起来,想了半天,自以为寺庙里的秃驴都是四大皆空的人物,实在算不上红尘凡俗中人,其中那得道高僧就更不必说了,都是几近登仙升天的修为,问他好比问菩萨如来佛,是算不得违背誓言的。

  他实在是压制不住,楚翛当时坦白的毒骨一事显然不是全部,而更深更难以预料的痛楚,这人却是不情愿说了。

  对着正主做出一副八风不动的镇静模样,内里却是一派心急如焚似的煎熬,有情之人心中有所牵绊,无端山海拦路在前,又如何能泰然自若处之?

  这般心绪纠缠烦心的很,可除却那人,竟不知再因何人而起过。或许恰是这点独一无二,纵然心焦气躁,竟是不忍心舍弃。

  嗤笑一声,牢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