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1章 天牢

  飞奔到军医帐中的时候,王登几乎喘不上来下一口气,将满身是血的何灵雨轻轻往床上一放,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愣是将手拿金创药的军医吓得以为是他出了毛病。

  “王将军?”好容易咳得不那般厉害,军医连忙一把搀住王登的手臂,“你先坐,我替你看脉。”

  王登差点儿又没喘过来气,自己将贯穿了左臂的一支长箭毫不在意地一折,夺了军医手中的药包将人往床边一推:“救人!”

  军医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咬紧了牙关将箭头往外狠拔,右手抖开了药包胡乱一抹,简单地将血一止就算了事。王登瞧他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上药,险些没动手打人:“你是赤脚大仙么?看病!”

  军医:“…”

  不幸中的万幸,何灵雨在摔到地面的前一瞬,无意识地侧过身躲开了要害部位,虽说还是伤了肺腑吐出血来,却到底并无大碍,开了内服外用两方药早晚各一次,再便是在帐中静养,也就是个把月的工夫就该痊愈。

  自从那回王登伤了右臂劳烦何灵雨代劳,西北军中的军报便都成了她的分内之事,这下被军医下了死命令,加上自己身子也着实虚弱得厉害,平日里喝药吃饭都要有人在一旁帮着,执笔书写军报便自然又成了王登的任务。

  最后一口鸡汤喝完,王登细心替她擦擦嘴角,瞧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色,不无歉疚地说道:“抱歉,西北军大营里太苦,只有这大限将至的老母鸡,柴的很。”

  何灵雨眼神瞟过他包扎好的左臂,笑道:“倒是我要道歉,这写军报的差事却又要推到你身上,我倒是趁着伤病偷起懒来了。”

  这打小生在军营里的青年见过的雌性动物,除了那只刚刚升天的老母鸡之外可谓屈指可数,更别提这般长时间的单独相处。这姑娘又是个女子之中罕见的英挺脾气,大概便是“柔而不屈强而不刚”的最佳范本,还有点儿小执拗,简直不能再合他的心意。这点点滴滴的情愫在何灵雨拉着长绳从高阁上飞身而下的时候,便以井喷一般的架势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直到对方略带羞赧地调转了视线,这才端起桌上的小碗离去,离走前轻声道:“好好歇息,高将军已经将他们的老巢端了,别担心。”

  何灵雨淡淡应答一声。

  王登出了帐子便不可抑制地脸红起来,明明刚才面对正主时都没这般失态,此时竟有些压抑不住了。

  秋笙断然不曾想到,当自己的情路备受坎坷、媳妇儿留了一封信便离家出走之时,远在边疆单身了半辈子的王登,居然撩骚了自己的手下,效果还出乎意料的不错。

  西北军的军报发过来,秋笙草草看完一遍便搁在一边,结果与预料之中差不出多少,唯一可以说成意外的,便是何灵雨竟然会在此战中重伤。

  他看出军报又换成那个一手烂字走天下的王登书写,虽然信中未曾提及,秋笙也知道是何灵雨出了事。

  他心中牵挂,却一时难以腾出地方来忧虑这件事,他眼下脑子里全是那糟心倔驴。不过几天分房而睡冷淡了些,楚翛竟雄赳赳气昂昂地留下封草书书信便无影无踪,且在信中誓旦旦地许诺两月之内必与秋笙在南大营相会,亲眼见证江南八郡如何收复。

  这话说的好听,秋笙却已经不是那个随口说句谎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傻孩子,经过这两年朝夕相处,他也大致明白了楚翛骗人的套路。这人不承诺什么倒还好,一旦牵扯到这种“共看江山繁华”的美好愿景,至少在落笔写信时,肯定是没安好心。

  他是担心无法在约定时间归来,因此才写下这般诱人神智的愿望,逼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拼死守约。

  秋笙对着那龙飞凤舞几乎辨认不清的字迹好一阵哑然,唉声叹气过后,便开始无谓的自责,竟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使了小性搬出去,这才把楚翛气走的。

  他这谎话自圆其说,却自知那人向来是个心宽如海的主儿,这点小事根本不足以让他放在心上。

  甚至不知道楚翛是哪一日走的,他已经有好几天未来这个小竹屋,倒不是气性,只不过是朝廷里头忙的很,那头又要跟小皇叔商议东宫一事,拖着拖着常常就忘了时间,担心吵了他睡觉,便在议政殿里委屈了一晚又一晚。

  除却这封手笔潦草的书信和天天藏在御膳房不知今夕何夕的葛天,无物一身轻的楚翛竟然再没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万念俱灰的万岁爷绝对无法料到,楚翛此人眼下竟仍未走远,反倒是在京城城郊的天牢落了脚,不忍心走了。

  楚翛在前往天牢之前还曾犹豫过是否要问秋笙要样能自由进出其间的信物,踌躇不决半天终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反正天牢里头的侍卫拦不住他。

  何况秋笙…一想到这人楚翛就有些头昏脑胀,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暂且先平静些时日,两厢就别再见面,京城里还有周雍帮他看着,出了什么岔子他也能迅速赶回来,耽误不了事情。

  他躺在天牢最内部的一幢牢房的上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头顶便是清风明月在怀,咂咂嘴尝到了草根底部清香的泥土味道,认为此次回去有必要提醒下秋笙加强城郊天牢的防范力度。

  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呆了近十天,不仅仅是因着烟花三月此地风景着实不错,楚翛更是想观察出天牢守卫的看守规律和变化,以便之后下手。谁知他这般如临大敌似的勘察了许久,竟发现此处全然就是一个通客量为零的大型客栈,守卫巡逻的力度还赶不上宫闱内来来回回晃悠的太监宫女,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不知聚集在何处,一同打牌赌博,推杯换盏五迷三道,别说是楚翛,便是随随便便一个江湖小毛贼,只要时机选的好,毫不费力便可在此大获全胜。

  看来王九斯先前的手下不是畏于他的名声地位不敢拒绝,便是看中那人腰包里几百两银子,当真没一个实打实的北骊同党。

  楚翛将手臂交叠枕在脑袋底下,只觉王九斯孤家寡人一个在京城之中拼死拼活数年,如履薄冰十余春秋如一日,这日子过得委实太过辛苦。

  从黄昏月升等到眼下皓月当空,听得屋内一片觥筹交错之声,那些不堪入耳的浑话再度纷飞开来,知道这便是时候到了。楚翛慢慢从屋顶上半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活动开筋骨,毫不费力地打晕了周围看门的众多护卫,长驱直入来到了关押王九斯的牢房。

  他站在门口凝神看了许久,这才辩认出里头那个瘦的没了人形的人便是王九斯,想到这人往昔金玉加身睥睨万人的气度风华,一时间眼眶有些酸涩,险些掉下泪来。

  “楚公子。”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甫一交错,楚翛眼底微微的潮湿便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不得不收起自己那点可笑的同情心,转而正色道:“王大人,你我既然心知肚明,楚某便不跟您绕弯子…”

  他正要开口说正事,王九斯却一伸手打断了他:“那在下也就有话直说,楚公子可否带来些吃食?老夫困在这牢房之中,本该分派给犯人的饭食都被那些守卫拿去喂猫喂狗,公子若是再晚些来,有些事情,恐怕只能问一具尸体。”

  楚翛:“…”看来这天牢真该好好整顿一番,这般高级的重犯居然会有被饿死的风险。

  城郊附近有些夜市摊子,楚翛来天牢前特意去转了转,原本买了些东西预备在前往天渊寺的路上慢慢吃,这下只好都给了此人打牙祭:“都是照我的口味挑了些,且先凑合着吃点。”

  在饿死鬼眼里,泛着霉味的窝窝头配凉井水就赛的上玉盘珍馐,王九斯大快朵颐一顿后,毫不在乎地拿袖子蹭了蹭嘴角,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说吧。”

  楚翛:“王大人,您可知,北骊军中历来可有收女将的传统?”

  王九斯酒足饭饱之后一阵头脑发昏,本以为楚翛会问些关于铁甲虫及如何通敌叛国的事情,冷不丁接了这么一招,顿时有点儿回不过神:“什么?”

  楚翛将装满凉茶的小壶往王九斯那儿一递,字正腔圆道:“女将,北骊军中可收女将?”

  “女将?”王九斯眯起眼睛笑了,“我族之中从不论男女之分,若是有所能力才华,便可自当率军三万征战四方。哪里像你们中原女子,一个个娇滴滴的模样,连闺阁房门都不出一步…可不是养了个废人!”

  楚翛一不是中原人,二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唯一细皮嫩肉姑娘家的何灵雨平日里也与他们男子起居并无差别,王九斯这以偏概全一棍子打死的狂妄话他也懒得反驳,只是默默听完:“王大人,您可知四百多年前大越开国之时,有一名将唤作吕轻烟?”

  王九斯皱眉:“四百多年,楚公子这可是当真拿我当老怪物了不成?”

  楚翛不依不饶地凑近,隔着粗大铁柱冷冷盯紧了他:“若是无名小辈,风云变幻过后随风沙一齐消散也无可非议。可如若此人乃是百代难得一巾帼英雄,写入史册也好,民间传颂也罢,于情于理不该湮没于此。王大人,据晚辈了解,此人乃是天狼军创始之人,您身为天狼军中顶梁之柱会不知道老祖宗的名号?骗谁呢。”

  王九斯一向稳如泰山的沉着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崩裂,楚翛勾起嘴角,乘胜追击道:“她明明做出了这般惊天动地之大事业,到头来却落得这般枯骨没落无人一扫坟头草的下场,功高盖主便不过是此番结局…死于自家真主之手,想来并不有所悔意…王大人,您不是也一样么?是谁将那炸不响的赤血给你的?是谁让你只身一人流离在外而无所依靠?你以为就算计谋成功便能光宗耀祖么?那是邓七的收场,而你不过功败垂成罢了…”

  “你别说了。”

  楚翛见他这般失态,手指探过王九斯不断颤抖的脸庞,竟是摸到了一手的湿润,便明白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推论应当没什么大纰漏,何况王九斯自始至终效忠的不过是克斯一人而已,这些年苟延残喘,不过是守着前人一点未了的心愿,看清对面人的真面目,这才知道是为了一众怎样的恶狼拼死卖命,不由只求一死。

  “你…你杀了我…”

  他猛地用力抓紧楚翛仍然停留在脸侧的手指,硬生生带着对方铐住了脖子,却是自己的双手锁在外头施加力道,不久便将脸憋成了紫红色,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松手。

  楚翛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施力将手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看着眼前像是只被仍在岸上的鱼一般剧烈喘息的王九斯,低声道:“这是件很难受的事,能撑得下去就别走这条路。我去知会子瞻,往后天牢里头的人不会对你不敬,你也不会再挨饿,且先好好活着吧。”

  他有些心灰意冷地往外走,本想将王九斯揽入秋笙麾下供其调派,此人必能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尖刀。只是看如今的状况,王九斯却不像是个能轻易易主的家伙。

  同是心有九窍谋略出众,自该有几分英雄惜英雄之感,如不能并肩作战,实在也有些舍不得杀之后快。

  无可奈何之余有些失望,楚翛在马背上一边晃荡一边捏着笔杆子写信,末了唤来番茄蛋,将信一整便由着它送回皇宫,转而逆流而上,前往崔嵬阁。

  番茄蛋的移动速度与雪千里相比不分伯仲,这头楚翛不过刚刚出了城郊,那边笔走龙蛇的信件也顺顺利利地送到了秋笙的手上。

  只觉天塌地陷的万岁爷正躲在秋维处对弈解闷,见着番茄蛋扑楞着翅膀飞进来,一时间还有点发懵,还是一旁的秋维帮着解了信,展平了递给他。

  一面抱怨天牢看管松弛进出不严,守卫尸位素餐不拿犯人的命当回事,一面言辞真切地认错道歉,为自己这一番毫无征兆的远行做了深刻检讨,恳求秋笙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并再一次提及了江南之约。

  信上的字迹较之留下的那封更加无拘无束,信纸也有些不规则的褶皱,看得出来是在马背上颠簸着写的。

  信中字数不多,秋笙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看了许久,对面的秋维眼睁睁地看着此人从面无表情到略带怒气,直到后来,竟是无缘无故地通红了双颊。

  这速度足以媲美京城中技巧高超的变脸艺人。

  说是小皇叔,秋维也不过大秋笙三四岁,多少还有些青年人心性,忍不住好奇起来,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拿来看看,却被满面红透的秋笙一把拦住。

  “小笙?”

  秋笙轻咳一声,一边摆摆手说着不过是封发牢骚的无谓之信,一边却欲盖弥彰地小心沿着边角将信纸折好:“无事,皇叔,下一步该你下。”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慢慢盘算:若是我现在甩开膀子追上去,能否在他出城郊一线之前追上?

  秋维捏着白棋,手指在棋盘上好一阵逡巡,最终无奈摇头:“这局输了...小笙,来信的可是市井中人所言的那位楚公子?”

  秋笙老脸一红:“皇叔是如何知道此人?”

  “当朝圣上放着好端端的后宫佳丽三千不宠幸,偏偏追着一来历不明的男子满天下乱跑,这可不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么?”秋维爽朗一笑,“皇叔不才,到底还是在街角巷子里听说过不少故事,真是可惜这妙人不在宫中,是皇叔没这个眼福。”

  “皇叔过誉。”

  秋维瞧着这当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侄子如今竟为了区区一封信便这般脸红,心中不免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便走了歪路的怪异感,也只好笑着拍拍秋笙的肩膀:“小笙,容皇叔多句嘴。”

  秋笙自当以为他是要对楚翛一事横加指点,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对方不紧不慢道:“北骊可确实是收拾好了不曾?”

  “高将军已将敌军彻底扫平,剩下小部分残兵也被逼到边远之地,有西北军在此看守管理,自然放心。”秋笙疑惑道,“皇叔可是心有不安?”

  秋维笑着摆摆手:“北骊与大越有血仇,我是担心他们一回不成,还待保存实力卷土重来。”

  北骊与大越素来有怨秋笙是知道的,江辰等人也提到过两国间血仇之事,只不过都是些浮于皮毛表层的浅尝辄止。关于这场世仇的因果溯源,幼年时代脱离皇室的秋笙可谓一无所知。

  不由正色道:“可否请皇叔详述一二?”

  秋维哈哈一笑,伸手弹了秋笙脑袋一下,忽闪着桌上的大蒲扇笑道:“请不请的,想听我说给你听便是,这般客客气气的,真是大煞风景…小笙你以前没这臭毛病,跟谁学的?”

  秋笙:“…”

  秋维见他神色严肃起来,也不再逗着他玩,伸手取了一盏冷茶饮了润润嘴,声音微沉:“四百多年前,中原几乎一分为二,一半归为当年的大越开朝皇帝,而另一半,则隶属于九黎族长楚筌。这两方千百年来始终相安无事,直到威州以北的苦寒之地,出了个搅屎棍角色——北骊。

  “他们觊觎中原大好江山,却见大越国富民强不好欺负,只好挑向来与世无争的九黎一族下手。为防止进攻失败,他们提前一步祸水东引,愣是花费几年工夫造出与大越西北军一模一样的千百套轻甲服来,又暗中命一女将装扮成医师混入九黎之中打探消息,最终以西北军将领的身份将楚筌赶上昆仑山。他们近乎将九黎一族赶尽杀绝,还成功地将屎盆子扣到了大越皇帝头上,张牙舞爪地自称无敌。

  “此后些许年头,北骊竟自以为傲进犯大越,圣上悍然领兵将贼人赶出中原之地,占领了先前属于九黎一族的地盘。自此而后,这大梁子就算是结下了。”秋维顿了顿,倒了杯水喝尽,抬眼看向秋笙,“大概就是如此。”

  秋笙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跳有些快,忍不住轻声问道:“那剩下的九黎子民呢?未曾被屠戮的那些幸存者呢?”

  秋维眉头一皱,似乎是对秋笙提出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由族长楚筌带领,全部逃上昆仑山,有些名头的人物自行建造了崔嵬阁并自称为崔嵬,其中将楚、周、许、卢、夏五姓后人尊为贵族,乃至如今,成就名扬天下的毒物高阁。”

  “那便是说,”秋笙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朝与崔嵬阁中人,并无世人所谓深仇大恨?”

  秋维:“不错,那些都不过是坊间谣传,无一属实。”

  要说不介意先前祖辈之事,其实多多少少有哄楚翛高兴的成分,说不上是什么大心病,却总是不全然踏实下来。

  他低眉顺眼地颔首,心里只觉此刻便是来场风霜刀剑也甘之如饴,千恩万谢,上天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