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50章 迎头

  关于太子的废立问题一时间热起来,文武百官心知劝不住收复江南之心似箭的秋笙拖家带口地往南大营跑,又明白现在提起兑换纸票一事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只好拿着东宫一事说道说道,吵了几天,愣是没个确切结果不说,居然还被秋井然那毛头小子知道了。

  中秋前后一段日子,京城中放莲灯的百姓总是多的很,那莲灯经由民间能工巧匠悉心雕琢,已是多了不少花样,一盏盏底座镂空的小巧莲灯或粉或金,更有甚者,其中火焰不知加了些什么,竟随观赏角度不同折射出异样的光辉来,漂流在宽广的河道上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公务缠身的万岁爷自京城中开始漂起第一盏莲灯时,便每晚准时准点带着楚翛去凑热闹,全然不知自己眼中仍是天真烂漫的小侄儿居然趁此机会在皇城之内动了歪心思。

  秋井然不愧是秋家历朝历代最年少早成的嫡长子之一,小小年纪便已将虚与委蛇、两面三刀乃至于假作真时真亦假等等道理了然于胸。秋笙一到,立马装出一副乖巧内敛的模样来做戏,口口声声将治世名句背得滚瓜烂熟,全然是个费尽心思只想讨长辈一句夸赞的幼稚童真的少年郎。秋笙一走,转眼间便原形毕露地凶神恶煞起来,对着满院子的宫女太监没一个能让他顺气的,动辄命其自甩耳光,严重之时,便山呼海啸地亲自拿扫把一个个抽,边抽边笑,倒像是个神志不清的厉鬼了。

  偶尔有好的时候,却不知何时听信了谁人的谗言,竟一门心思地认定现如今的皇位是秋笙从自己手里抢走的,平日里的逢场作戏在他心里霎时间变成跟夺位仇人勾心斗角,苦不堪言。

  他趁着秋笙眼下每晚都规律地消失两个时辰,竟自己勾结了一帮大臣,多半是朝中并不得势的无能之人,还有几个是见不得新贵上位将自己取而代之的老臣子。七八个人围成一小圈,竟煞有其事地商议起朝政来,“谋权篡位”四个字就差临门一脚说开了,却没人想在大敌当前时把秋笙这么一柄尖刀折断。

  他们这个小团体极其隐秘,这帮怂人的嘴又一个比一个严实,连城又跑到花都跟郑南满大街蹲点去了,竟不仅将江辰等人蒙在鼓里,天生对此类令人不齿之事少一根筋的万岁爷居然也没察觉。

  转眼八月十五已过数日,眼看着靠不住的巫蛊寨寨主一时半会不能来了,南大营又是一封较之加急战报更为火烧眉毛的砂券战报,秋笙天天除了陪着楚翛看莲灯的那两个时辰都心烦意乱。又过十天,万岁爷终于再也坐不住,调了一小队御林军在后头跟着做做样子,自己则和楚翛两人骑着雪千里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已至南大营军营。

  他几乎单枪匹马闯进南大营,一句话没说,防卫森严的营帐守卫居然没一个给他使绊子的。两人畅通无阻地顺进了帅帐,见韩建华正和于子忠对着沙盘愁眉苦脸,有闲杂人等进来了竟然没发现。

  韩建华手拿一支长棍指着沙盘画了个圈:“江南八郡已经落在他们手上,粮草和军火物资不可从南方运过来,而若以北方为主道,势必要涉水过河,浪费时间不说,人力也跟不上。萨满这回铁了心要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后备物资不能顶不住。”

  大越的运送物资的商船消耗□□的数量大的惊人,这仗时间拖得一久,□□没在战场上打完,反倒是全毁在自家的河道里了。再加上各地州郡中层出不穷的贪官污吏见着军火物资就上去分一杯羹,这来来回回折腾,物资就都化成白花花的银两进了这些人的腰包,根本使不在战场上。

  沙场将军对朝廷中文官间的争斗了解有限,就算回去奏报也无处下嘴,常常只是咬了一嘴的毛,到头来无能为力,还是要回边疆吃沙子。

  于子忠思索片刻:“将军,或许可走一步险棋。”

  韩建华:“说来听听。”

  “江南八郡虽然名义上归到了南蛮名下,实则在其中居住的大多还是我方居民,所谓名下,不过只是安排了几队蛮夷兵卒日夜守卫巡逻着。这些兵卒看似尽职尽责,其实不过走马观花地转悠一圈罢了,必有空子可钻。我们大可趁机在各位居民家中求取些物资,以供战时之用。”

  韩建华点点头,转而皱眉道:“军械物资呢?”

  于子忠一时卡住:“这…”

  “不必忧心,楚某知道一条旁分的侧路,物资自此入军营即可。”

  楚翛和秋笙不知何时站在了陷入深深思索的二人后头,不动声色地听了半天,这么冷不丁一开口,倒把韩建华吓得差点儿没一蹦三尺高,刚要拔刀砍人头,一回身却看到旁边看戏的秋笙,忙直身而跪:“末将参见陛下。”

  秋笙看了楚翛一眼,伸手虚扶了两人一把:“不必拘礼。建华,战况如何?”

  话弯一绕,便将楚翛口中那条侧道绕走了,韩建华依言答道:“蹊跷的很,子瞻,你可还记得从前与萨满川木交手时的情形?”冲于子忠挥挥手:“去给陛下收拾王帐,再给这位高人…”

  “不必那么麻烦,”秋笙轻咳一声,将拔腿就要走的于子忠拦下来,“整理一个营帐便是,打一个大点的铺盖。”

  于子忠:“啊???”

  韩建华当时在皇城中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还有点心理准备,暗戳戳地看了看长身玉立一旁的楚翛,见那人竟似全然听不见这头的吵闹,正敛眉颔首研究沙盘上纷乱的局势,指尖顺着方才于子忠画的圆圈微微勾了勾,眉头渐渐皱紧了。

  对于这种高人来说,不否认便可等同于肯定了,韩建华赶忙将这不长眼力见的自家弟兄轰出去:“陛下说话没听见么!”

  于子忠连连点头,倒退着晃悠了出去,临走不忘精准地撞上了门框。

  韩建华:“…子瞻?”

  秋笙:“自然记得,这老鬼是个贪图名利却不打长算盘的废物,韩老将军不是曾经说过,对付他,只要将战线尽量拉大、战时尽量延长,他必定不会跟我们久耗。”

  “这就是了,”韩建华转身从桌上拿了张砂券军报递给秋笙,“一位主帅便是突遭变故、心性大改,整体策略和作战思路大抵是大差不差的。一场战争剥皮抽筋去血肉,剩下的骨干,便是主帅的心思筹谋凝集而成,无论如何不该有什么大变动。可这个萨满川木往日里一向不愿排山倒海来场缠缠绵绵的长久战,如今却显然是特意放手将整个江南战线尽力延长,甚至纠缠到了十八郡外的州郡,再外扩,恐怕就要牵扯到沿海线去了,大有要将我大越疆土蚕食鲸吞的狼子野心。”

  秋笙接过军报展开一看,只见上有整个江南战线详尽的注明与标示,图纸描画得极其生动可观不说,边上竟密密麻麻满是对南大营与南蛮两方于此战役之中得失状况、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好、夜间巡逻时兵力该如何分配安置等等,无一不足,他惊异感慨之余,不由生出些书写军报之人的才智能力来:“的确是不合常规…这是谁的手笔?”

  “寄信的是个当时在花都的净生大师,他用的是海纹纸不便长时间保存,又不知那高僧在书写信件时有何要事,字迹竟是模糊不清,应当是手腕剧烈颤抖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我让子忠重新抄了一遍。”

  秋笙目光复杂地看向楚翛,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那人却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沙盘,似乎根本未曾注意到他移过去的眼神,秋笙若无其事轻咳一声,回头注视着军报正色道:“不是萨满脑子抽筋,就是他们换了主帅。”

  “后一条应该不太可能,咱们在南蛮有混入外军界的内应,虽然那贼头不怎么好亲率三军,但背后指挥统帅的人一直是他,”韩建华道,“至于脑子抽筋,也不该这么毫无征兆地抽,至少该是有什么契机…至少是一个人抑或一股势力,让他做出这种有违他常态的决定。”

  秋笙:“邓七将他说服了。”

  韩建华一时没反应过来:“邓什么?七八?”

  江南威州相隔极远,若无京城在其中周转,两厢基本是互不通有无的。邓七已经接任许久,南大营对北骊统帅的印象,还是那个又黑又倔的白胡子老头拉图。

  “拉图上天了,在威州把西北军当狗溜的是他的义子邓七,这两方算是合谋,如今又要一齐闹个天翻地覆。”秋笙把军报一卷,向着外头高声问道,“于将军!营帐可否收拾好了?”

  远远传来一声应和。

  秋笙心满意足一笑,跨出半步把楚翛扯过来,冲韩建华一招手便溜之大吉:“朕这一路舟车劳顿,还需早早安歇才是。韩大将军,明见!”

  说走就走,韩建华只觉得耳边溜过一阵小风,那俩大活人登时就没影了。

  他无可奈何地一叹气,低头一看,小桌上竟多出一小坛竹叶青。

  敢情万岁爷千里万里奔赴前线,百忙之中,却万分体贴细致地还记得给他带上京城好酒,按照那小子自己的癖好。

  韩建华挂着一脸的倦怠疲惫,颇有些心疼那被秋笙这混账糟蹋了的楚翛,一时间竟默默替这只有一面之缘的高人哭爹喊娘起来。

  不过此人很快便会察觉,这俩呆一块纯属半斤八两,完全不存在坑蒙拐骗、强抢民男之类的情节。

  楚翛正聚精会神研究沙盘,没设防被这人一拽腰带拎了出来,顿时有些莫名其妙:“观察地形呢,你捣什么乱?”

  秋笙好笑地瞅着他:“详细图纸都能画了,还观察个鬼的地形?”

  楚翛一时没察觉,接上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图纸看不出地势高低起伏,这战线拉得太长,有些地方甚至牵扯到了山谷与丘陵高原的问题,不是区区一张图纸就能说的明白的。”

  “哦,”秋笙阴阳怪气道,“净生大师博学多识,我辈当真望尘莫及。”

  他话音刚落,两人已是进了营帐闭了门帘,楚翛往帐中大柱上一靠,略微回想片刻,了然道:“方才韩将军说的?当时还在花都时,许留山告知我邓七那一仗打得磨磨唧唧烦人的很,我便猜想或许是因为他摆平了萨满,才这般有底气。既然南蛮再起,江南八郡又已落入他们掌中,物资运输便成了个隐患,我吩咐人到此地巡查一二,终于发现一条隐蔽的山后通路,等着我给你在沙盘上画画。”

  秋笙愣住,倒不是为此人心思之周全妥当,此等安排对于楚翛应该不是件极难之事,他只是诧异于这人对待南北军情紧急的态度,尚在病痛之中保守苦楚,竟将一心牢牢系在江南十六郡上。何况秋笙也已大致知晓楚翛是自昆仑山崔嵬阁而来,这般对于军中主将来讲尚且不易的真心,放在一向与大越有所旧怨的崔嵬阁上,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甚至想去深究,怀疑自己是否推算错了。

  “军械能供应得上么?”楚翛察觉到秋笙一瞬间的怔愣,低头拿手背蹭了蹭鼻子尖,眼神顺势闪躲开来,“你要是供不上,可以直接从…调过来,我帮你备了些。”

  军械乃是国之重器,一向是握在各州郡和朝廷手中的,民间若是流通军械,是要杀头诛九族的大罪,积攒出一点一滴都难如登天,更别说区区半年之间弄出能够支撑整个南大营的分量。

  秋笙不动声色问道:“阿翛,军械从哪儿运来?”

  楚翛抬眼:“…昆仑山。”他赴死似的说完,竟见秋笙仍然只是脸上带笑地看着他,不觉满心惊疑:“你…”

  他以为秋笙会大惊失色,会目瞪口呆,继而将他置之高阁再不理会,若是再无情无义一些,或许都能一纸诏令把他打到天牢里去陪老鼠,生死不问。

  种种宣之于口后的结果他都料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

  恍若未闻,居然还眉眼含笑。

  “阿翛,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帘却被一把撩开,却见是韩建华满脸凝重地进来了,顿时将剩下的半句话一吞。

  楚翛正很有存在感地杵在帐子正中央,韩建华脚步一急险些一头撞上,连忙一拱手:“冒犯…子瞻,萨满带着重兵回头往营帐的方向打过来了,情况紧急,你换个地方呆。”

  秋笙哑然失笑:“还想要全须全尾地平安,我为何不在京城老实混着?”他起身将身上那副轻甲重重一锁,检查一遍袖中暗器与□□瓶,抬手将墙上承影剑勾走,“路充被我调走之后,火军有人代领么?”

  他从前在南大营时,韩老将军还尚在人世,他和韩建华两人分别统领火军与甲军,对这支军队中的统帅部署不可谓不熟悉,更是无端有些难以诉诸于口的亲切感。

  “挑不出来人,我和子忠意见不统一老是要干架,久而久之就没人专门管,现在和枢军一齐归我管。”韩建华上前替他将甲后的绑带绑紧,“你要上阵自然归你管。”

  秋笙低笑着应和下来,转头看向楚翛,眼神不自觉地便温和不少:“阿翛,你要去腾蛟楼么?跟西北军的四方高阁是一样的道理。”

  出乎他意料,楚翛竟并未软磨硬泡要跟着他上战场,倒是干脆利落地点头答应下来:“南大营你熟,我就不跟着添乱了,你自己当心。”

  生在沙场在之中的单身汉韩建华只觉自己并不秃顶的脑袋突然变得瓦亮瓦亮起来。

  秋笙冲他浅笑一下,挥手指了指一旁小箱:“上楼前穿着,让何灵雨专程给你做的…”

  他话音一落,却被一阵剧烈而长久的巨震晃了晃神,脚下一稳,便已随着韩建华提刀出帐。

  一出营帐,外头已经浓烟滚滚,秋笙皱紧眉头:“这就用上重炮了?这么心急?”

  战场之上已是一片灰白烟雾,敌我双方在近乎三尺之外不识人畜的情况下互相厮杀,更有些眼神不好的连自己的战友都砍了个支离几段,弥漫开来的硝烟更加重了将士的恐慌情绪,草木皆兵地徒然挥舞砍刀砍向眼前的虚无烟气,白白耗尽了力气,粉身碎骨于马蹄之下,沙场之间,一时血肉模糊,两方战况皆是迷迷糊糊看不真切。

  而不知多少里外的萨满川木简直就像是疯了一般,他们的重炮杀伤力强,但准头极差,一个不小心便尽数糊到了自家战营里头炸了个满堂彩,那些断臂烂骨的南蛮兵至死都不明所以,竟不知身死于自家主帅手下。

  “火军听令!放迎灯弹——”

  迎灯弹名不副实,此物完全与炮弹一类不沾边,只不过是将一小撮能够点火的火石与石蜡以特造方法粘连在一处,再将其置于纸质圆筒中,用火铳将其点燃并升高窜天,从而带来片刻间拨云见日的光亮。

  秋笙伏在马背上眯起眼睛,至少要知道战场上的具体战况,萨满乐意当一回傻蛋把重炮当□□放,他可没闲心陪此人逗闷子。

  两刻过后,烟雾缭绕的战场明亮了半边,只见南大营枢、甲两军已冲锋在前,直入敌军中心,生生将阵形紧密的南蛮兵撕扯出了一道口子,眼看就要逐边击破。

  他心下正喜,猛然间却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若萨满此战的目的是营帐,无论如何不该开重炮放烟雾,就敌方的情况来看,重炮准星不稳极易错杀自己人,任何一个以胜仗为标杆的主帅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蓦然间想起上回威州一战,拉图的首要目的是拖延时间,给萨满川木争取时间,因此才会一见援兵到了便狼奔豕突四散而逃。而这次造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就是为了中看不中用的么?

  秋笙一时不敢再往下想,迎灯弹的亮光正渐渐暗淡下去,整个战场重新陷入一片烟海。

  借着最后一丝余光,他突觉自耳后传来一阵轰鸣,紧接着面前便不知是什么轰然倒地。

  他心下猛地一慌,第二批迎灯弹升空,他重重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倒在眼前的是南蛮人独有的厉鸢,这也是一种甲胄,只不过表面附有能够短时间隔热的草木汁液,能够借火炮之力飞出甚远,手中可握百斤铁器,又有巨大冲击力加以包装,论起杀伤力,厉鸢可谓众多战甲中的佼佼者。

  而眼前这一个,一只利箭将他的脑袋和两侧的甲紧紧穿在了一起,在强烈的贯穿力之下,圆滚滚的头颅竟愣是被挤扁了,看起来无比像是一只卖相不佳的肉夹馍。

  而肉夹馍的手里还贼心不死地紧握着一把大铁锤,秋笙看得心有余悸,若是没有那支横空而出的箭,现在变成碎肉块的就要是他的脑子了。

  他一回头,却见一身轻甲的楚翛手握万尺弓自腾蛟楼上飞速下楼,骑上一匹战马便破风疾速前来,他的脸被迎灯弹略显昏黄的光芒映得格外清瘦。

  秋笙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借着第三批迎灯弹短暂的明亮,他看到不远处向他奔涌而来的一队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