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34章 小侄

  早朝是在一片争论声中吵吵闹闹结束的,秋笙光是开诚布公将大越财力物力人力开了个小角说了,便引起了普遍骚动,有些没胆量的小臣跪都跪不住了,争先恐后进言献策,要在这白骨露野的非常时期大幅度增加税收,大有将老百姓百炼成钢,再一个个榨出尸油来换钱的架势。

  “陛下,当下乃是千钧一发之际,万万不可妇人之仁断送前人江山啊!此时必有铁腕钢骨大展宏图,各州郡洗刷一番扩充国库,先行躲过此刻危机才是啊!”

  “陛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军浴血沙场在外为保一境平安,难道百姓不该毁家纾难么?”

  秋笙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在六个朝中高官一同出列要求压榨平民时举起不离手的大爷蒲扇,竖着扇骨往桌案上重重一敲。

  七嘴八舌的朝臣顿时安静下来。

  秋笙含着歉意笑了笑,平静舒缓的声音与方才扯着嗓子的诸位大臣形成鲜明对比,竟凭空闪现出了此人莫须有的文雅气质:“诸爱卿说了这许久,也该是朕插个空说句话的时候了。”

  群臣纷纷跪倒,口中大呼遵旨。

  “好,多谢诸位赏脸,后头的别打瞌睡,朕说正事,”秋笙一甩手将蒲扇丢给李辞,转而握紧从大理寺那儿顺来的惊堂木一拍,吓得众人难得一致地一哆嗦,“诸位想从平民百姓手里要银子,未免过于异想天开,乡野间老实人的银两现在在谁手里放着,诸位难道能问心无愧地答上一句不知么?”

  出列的半数是吏部的人,闻言脑袋恨不得在地上钻出个洞来。

  秋笙见状冷笑一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朕瞧诸位都是京城好山好水养出来、钟灵毓秀的聪明人,不如一同发配了,去边关吃土去可好?”言及于此,他紧了紧交叠在一处的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开口,“诸位可曾听说过‘天子之尊,坐不垂堂’之理?各位都将此古语践行得淋漓尽致了,朕还真是不知道,这山川草木间,可还有第二个天子!”

  群臣刚起来不久,又呼啦啦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极端冷漠而不通情理,绝不像是一个盛怒之下的人能体现出来的,众人不敢此时贸然开腔,生怕一句话不对气就触动了万岁爷哪根硬筋,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朝中几乎无人知晓秋笙是个什么心性脾气,更不曾有一人与他存了什么情谊,往日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如今明白的事情多了些,也只只南萧王五岁跟随韩老将军习武学艺,十四岁初上战场便可取敌方首级,十六岁首领南大营一队兵马亲自迎战,十七岁隐遁花都竹林之中,杀的当地土匪片甲不留。

  前不久又有西北军首胜北贼一事撑场,当今圣上是个杀伐决断的铁血将军料的谬论顿时闹得人尽皆知,皆道此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魑魅魍魉,半点仁慈之心也是没有的。

  这才并无一人胆敢此时反驳,秋笙还暗自以为是自己傲岸的君威将他们都镇住的缘故,因此事后格外沾沾自喜。

  他低垂眉眼不去搭理众臣,兀自把玩着惊堂木,半晌过去,总算重又说到:“近来几日,朕意图与诸爱卿讨论如何处置京城中乃至各大州郡中霸占着大量现成白银的豪门大户,而不是供个草堂子给各位打嘴仗争个高低。平民手里没钱好拿,这个朕有资格保证,诸位若是有所怀疑,早朝过后尽管留下,朕好生与爱卿描述描述穷苦村庄人吃人是个何种情景…诸位可曾有兴趣?”

  哪里有人敢说话?

  “好,”秋笙本就没指望他们开口,他轻轻搓了搓惊堂木上的浮灰,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朕要拿名门望族开刀,往后谁再打小老百姓的主意,朕先抄了他全家。真是有意思…放着大肥猪在眼前蹦跶不动,反倒要去刮蚊子肚里的油水,诸位这是旧书读多了,都痴了吧?”

  蔡杜失魂落魄地缩在角落,自觉这顶吏部尚书的高帽自己是顶不住了。

  秋笙有心换他,却为稳住吏部盘根错节的关系户而不打算太急于一时,便明面上摆了好看给足了他面子,暗地里已将原属吏部的一干事务全数交给了胡天都和江辰代理,权力上早将他架空抽心,放着当个不怎么好看的摆设。

  因着这个缘故,吏部上下倒少了许多任务,各侍郎甚至因此而喜不自胜,自以为既吃着朝廷俸禄又不用操心办事,小小年纪竟计划起在议政殿里养老的主意了,蔡杜闻言差点儿没气昏过去。

  朝廷又不傻,摆着你不干活还拿例银,这典型就是大限将至放出两天好日子给你过过的意思,孙子们真是无所事事久了,眼里见儿都喂狗去了。

  “此事还望诸位用心思索思索,和谈一事已有一月之久,吃不准他们何时又要率兵攻城,”秋笙玩够了惊堂木,伸手拿回了大蒲扇,此人对着火炉扇扇子,倒扇出些令众人毛骨悚然的滚烫杀气,“事儿说完了,诸位爱卿若无本奏,便退朝吧…唔,想听村里人易子而食故事的大人别走,朕说书不收银子。”

  他微微抬眼扫视一圈,目光经过江辰与董琦时稍作停留,接着便气定神闲地倚在了椅背上。

  李辞高喊一句“退朝”,不过片刻工夫,众臣便一个个夹着尾巴鱼贯而出。秋笙斜眼瞥了一下脚边火盆,划拉了一壶茶劈头浇下去熄了,转脸便看到那两人老实跪在地上,满脸的胆战心惊。

  秋笙本意是佯装发怒给那些不识抬举的家伙一个下马威,不成想说了不过三两句话居然动了真火,心绪半晌难平,却未曾想连无关人等都被吓住,连忙哭笑不得地说道:“你们俩吓什么?脸色又不是冲着你们去的,站起来说话。”

  “江老,新人都选好了么?”

  江辰呈上一份名册:“回陛下,这是经由老臣安排考核挑选出的文武人选各八人。按照陛下的吩咐,皆是具鸿儒之学识,白丁之身家的人物,为人都是极正派纯良的,一律不分等次上下,安置在翰林亭暂住。”

  秋笙细细看过一遍,没见着浪荡江湖时了解到的那些名家豪门,心下刚放了两分,却听江辰继续补充道:“陛下,此举未免有失公允。”

  江辰说到一半知趣地停住了,他知道秋笙心里比他明白。

  从前器重家世有声望之人,平民中才学胆识兼备的却很难得到赏识,可如今这般颠倒过来,倒是成了豪门贤士郁郁不得志了,无论如何都是偏颇一方,终究还是谈不上公平。

  “江老,两害相权取其轻,”秋笙淡淡答道,“先帝干了些什么事您比朕清楚,如今国库亏空白银分世,大越的银子□□分都在这些大商户富豪手里,朕眼下思虑的是如何妥当地把银两从他们手里抢回来。若是拉拢一批他们的儿孙替朕办事,给了权力不好管理不说,这也显得朕太没事找事了。”

  江辰一愣:“陛下当真要…如何做?”

  秋笙后来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总算是将楚翛那一套说出来会被暴民乱棍打死的招数措辞措得委婉和善了些,可也只能骗骗那些腹中空空只会倒买倒卖赚差价的富商,若是真说给江辰听了,还不知道这人会如何大惊失色,继而千方百计地劝阻制约他。

  他蹭蹭鼻子尖,岔开了话题:“用些稳妥的办法先稳些日子,朕会详细告知与胡大人去办。江老,那些武员都带来给朕瞧瞧,朕亲自一一过关…至于那些文员,您替朕去好好教教,以后都先派去吏部任职,若有不妥再换。六部的事儿朕所知有限,还要多靠您了。”

  江辰见他有意避开此事,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不负陛下厚望。”

  他曾经一度以为十八岁的秋笙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因此在他上位以后仍然常常拿尊长的身份压着他教育。那孩子不耐烦跑神溜号是常事,他只当他心智未全,心神难安。直到从南大营统帅韩建华口中听说了秋笙往日在江南立下赫赫战功之事,眼睁睁看着他一马一剑便可亲赴威州修罗战,取了敌军首领克斯的首级,八百里分麾下炙之豪举,这才猛然明了,纸上谈兵的人始终却是他。

  和平年代他或许足以带此明君安天下,眼下四境战乱频频,他却并无武定乾坤之能,两手空空,束手无策。

  他原是早在无人注目的地方悄然成长起来,若无那场要人命的瘟疫,恐怕只能就此埋没,做个四海为家的浪荡子。

  秋笙见他面有倦色,不敢多留他,轻声道:“刘大人开的药方用的可还称心?”

  江辰弯腰行了个礼:“多谢陛下关照,精气神较前几日强多了。”

  “李辞,”秋笙侧身,“送送。”

  江辰前脚一走,秋笙便一脸迫不及待地冲董琦招招手:“董大人,快来快来。”

  万岁爷变脸的速度堪比翻书,一双长眉恨不得挑到天上去,简直就是眉飞色舞的高端版本。

  董琦不敢怠慢,老实恭敬地行礼:“是。”

  “这几日你派下去到各地收兵可还顺利?”

  董琦:“危机关头,倒是那些平日里素来不声不响的小户人家更积极些,王子皇孙中贪生怕死者居多,人收的难些。”

  “正合朕意,董大人,过来,朕给你支个招,”秋笙故作神秘地冲不明所以的董琦笑笑,一想到是谁出的这么个招数,他就难以抑制地傻笑起来。一面笑,却还想装出一副威风严肃的皇帝样儿,只好拱拱鼻子,幸亏董琦不怎么敢正眼看他,不然定然要跑出去替万岁爷找个太医给他看看脑子。

  他走近几步跪下:“还请陛下赐教。”

  此人不敢近他的身,秋笙只能亲自走到他面前蹲下,藏好了骚包的微笑,认真地道:“听好了,是个损招儿。”

  半个时辰后,董琦顺着议政殿外满是积雪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看样子神智颇为恍惚,觉得自己似乎重新活了一回,仁义礼法全被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秋笙颠覆了个彻底。

  看来宫里宫外关于圣上转着圈各处打土匪的传闻该是没错,此人跟着山里匪子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治国体系,亟不可待地就要加以实践。

  “他们哪儿来那么多钱?朝廷的啊!怎么出去的?先帝干的好事啊!朕是他儿子要替他背锅,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要杀要刮朕无所谓,你们呢?董大人,您有妻有子家室加身,却两袖清风不贪财不受贿,为何钱都让贪官污吏赚去,反倒是心慈手软之人受苦受难?这没天理啊!再者,大厦将倾,唇亡齿寒,银子在他们手里放着,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四境攻破家国不复之时又有何用?若是这些银子为三军所用,置办刀剑甲胄,至少可保中原平安。董大人,兵马之乱迫在眉睫,万万不可固步自封自断后路啊!”

  董琦一个白胡子老头被秋笙个毛头小子教导得一愣一愣,自觉此人说的似乎都是屁话,却意外地说服了自己。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本以为大越已行至山穷水尽,不曾想秋笙居然指了一条明路给他。

  即使这条路看起来如此不如俗流,甚至千难万险。

  他这一路走的飘飘悠悠晃里晃荡,秋笙在议政殿里看着他的背影硬是看出一身冷汗,赶忙吩咐不久前刚送完江辰的李辞再去送董琦:“李辞你快去跟着,别让他脚滑掉湖里。”

  李辞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很想给这小崽子一耳光再对着他吼一句“人家又不经过御花园中心湖,你想折腾老子直说不行么”,到底是考虑到自己还没活够,乖乖地垫着小碎步去了。

  秋笙一向是不太待见他那种少女莲花步式走姿的,赶紧别开了眼,问边上的小太监:“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寅时了。”

  “还早,”秋笙一推几案上的数本奏折伸了个懒腰,“不必等着李辞了,你陪朕去皇后那儿一趟。”

  要说这皇后也算是个倒霉蛋,新婚之夜没丈夫只好自己守空房不说,甚至自从过门,这混蛋便从未踏进过她宫门一步,宫里待了半年有余,胳膊上的守宫砂愣是没去。

  皇后是个全无争议的美人,所谓女人,但凡是有几分姿色几□□家,必定率先自傲起来,皇后乃是凡夫俗子一个自然不例外,只是这半年空晾着不被人搭理的日子已将她的傲气磨得差不多七七八八,倒成了个整日里哀叹命运无常的怨妇了。

  此事人人皆知,小太监元安初一听了,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紧接着就替皇后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回道:“陛下这是要去看皇后娘娘么?娘娘心里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内务府的太监宫女平时受的最多的教诲便是时时刻刻哄万岁爷高兴,元安这话原是抱着讨秋笙欢心的意思说的,却见他慢腾腾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转身,随后,元安便迎面撞上他挂着冷冰冰神情的一张脸。

  他不知说错了什么,却慌慌张张就要跪下,膝窝一弯,倒被秋笙一把扶住了臂膀。

  那人在他头顶叹了口气:“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急着跪谁啊?”

  元安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秋笙倒不再管他,自顾自出了门,挥挥手示意他赶上来,他三步并两步追过去,被秋笙重重拍了下肩膀。

  “那不是朕的皇后,挂这个名号罢了,朕都未曾与她圆房,算是哪门子的皇后?”秋笙大咧咧地开着荤腔,说的小元安脸上一片火辣辣,“朕是去瞧瞧小侄儿,井然是养在她房里来着,朕没记错吧?”

  秋井然是前太子唯一的子嗣,此人也是个命大的,当年京城暴发瘟疫,曾有一老道告诉太子一家将有大灾大祸,全家都当着笑料伴着酒肴听过就算,只有这小子当了真,闹死闹活要出京,这才躲过一劫。

  他比秋笙小不了几岁,是个惯舞文弄墨的文人公子,却不曾拿枪耍刀,因此身子骨孱弱的很,三天两头就要生病,皇后瞧他可怜,索性留在了自己宫里,当亲生儿子照顾他。

  这天可怜见的孩子至今仍然不知道他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舅舅对他拿了个什么主意,直到这黄鼠狼藏着狐臭带着笑脸走进来,他还搁了笔跑上前去抱住了他。

  “皇叔叔你可来了!”

  半大的小小少年骨架已经不轻,秋笙随手一捞竟没抱住,不动声色地改为摸了摸头,瞥了眼桌上的书本,问道:“井然近来读的什么书?”

  少年邀功似的搬了一摞摆出来:“四书五经早就背熟了,正读《诗经》,皇叔叔尽管问!”

  说句实在话,秋笙自己也只是个青年人,对这孩子当真提不起什么父爱情怀,他心里没有半点望子成龙的期盼感,反倒是万分幸灾乐祸地勾画好了日后如何将大越这烂摊子推出去的一整套伟大计划。

  他尽量慈祥地揉揉秋井然的头发,问道:“既然井然这么好学,朕找两个翰林亭里的文士教教你可好?”

  秋井然一张稚嫩的小脸皱成了包子:“为何要人来教我…”

  秋笙抓紧机会开始忽悠:“很多事情井然自己学是学不到的啊…你看,像治国安民…统筹四方之类,书上就算有,也未免难以理解吸收…井然,你想不想当皇帝?”

  一帮随从的人都懵了。

  这两人年纪差不多,无论如何也不该传位给秋井然啊。

  少年不解道:“当皇帝有什么好?”

  秋笙一慌,生怕这孩子是跟自己一样的德行,连忙加大火力继续忽悠:“天下间江河湖海都归你,傲视群雄,九五至尊…你一声令下便可调集三军,天地无人可比…你还可以偶尔借助职权地位,为心上之人护开一方清明,至情至性,皆是常人所不可比拟的。”

  “心上人?”秋井然调皮地笑着揪住秋笙一缕鬓发,“皇叔有么?”

  一屋子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心知肚明接下来无论从万岁爷口中说出什么来,皇后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秋笙直接无视皇后煞白的脸色,极尽温柔地开口道:“自然有…井然,或许这只是个寻常人,但在皇叔眼里,天下人无非分两种,世人一种,而他独一种。此人有着一身毛病,放在别人身上简直不堪忍受,但若是他,皇叔便只能以为…兴之所至,可怜可爱。”

  眼瞅着秋井然面露疑惑,秋笙浅笑一下补充道:“不懂亦无妨,这都是迟早的事…”

  他说到这里猛地一顿,惊觉自己无可抑制地跑了题,果然一牵扯到楚翛他就不受神智控制。遥远地埋怨了几遍无辜的阁主后,秋笙轻咳一声,加重了语气问道:“井然,皇帝,想不想当?”

  十岁出头的孩子稍作犹豫,随即斩钉截铁地点头:“嗯!”

  秋笙大大松了口气。

  幸亏这孩子终究还是像他爹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