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33章 花都

  说话不动脑子的管洋兄台简直是秋笙审讯生涯以来见过的最乖巧的一个犯人了,不仅十分配合地将自家老父亲斥重金买通吏部上下数重关系、找到京城穷困潦倒的多位学士共同写出了一篇绝世好文、以供他考场抄袭之用等等丑事一五一十全说了,还站错了队伍跟老奸巨猾的审问官一起痛骂自己的同伙,言辞之激烈愤慨,连正在气头上的秋笙都望尘莫及。

  蔡杜虽说是个没骨气的弱鸡,可摊上这么一个天然就被傻驴踢瘪了脑子的棒槌作为同伴到底还是太委屈了,秋笙颇感世风日下地叹了口气。

  既然招的干净彻底也算是为秋笙彻查贪官污吏开了道,兼有花都富商声名在外的老爹助阵,于情于理都不能重罚了他。然而秋笙游走江湖时终究与此人有一饭一财之谊,无论如何处置,管洋必然都会怪罪他下手太重,这富家公子哪里见过大理寺那些花呼溜哨的各式刑具?没个对比,必定觉得自己受的便是天大的酷刑了,哭爹喊娘是免不掉的。

  秋笙不愿意去牵扯那些麻烦,一进了宫门便三两句把管洋交给大理寺卿料理了,可怜真正的大理寺少卿接了个烫手山芋还得跪地领旨谢恩,心里憋屈得直要把那几个字咬出血来。

  一路走一路甩包袱是秋笙的常态,但通常原因都是后头还有更闹心且无论怎样推脱不掉的烦心事等着他去处理,毕竟万岁爷也不是那么无债一身轻的甩手掌柜,多多少少还是管点正经事的。

  比如眼下,这一大摞一张一个样的奏折简直要把秋笙的脑袋挤爆了,幸亏一边还有个靠着墙看书伴读的楚翛陪着。一觉得心火旺盛不烧不舒服就抬头看看那人何时何地都自带的那点清浅笑意,一眼不管用就两眼,不出三回,天大的火都能给浇熄了。

  他拿着朱笔长叹一声,深深检讨是否是因为将毕生全部的耐心好性情都磨在楚翛身上,才导致了面对这些丑八怪呈上来的折子时格外怒气冲天。

  想到这儿,秋笙再度抬抬头看了看长身玉立的楚翛,心里顿时莫名柔软下来,一面咂摸着嘴角一面称心遂意地想,对着老怪物们生气又如何?就让这个人在这儿一站,能让他抬眼一看就看着,什么不痛快,什么滔天大罪,他都能心甘情愿地认下来。

  烽火戏诸侯千金买笑,千里荔枝马上来,冲冠一怒为红颜…年少时不懂闲书里就此深情侃侃而谈,如今活色生香便在面前,不知不觉痴心妄想起来,竟沉溺进去只愿为此做一回千古昏君。

  他心思一多,目不转睛的时间就自然而然长了不少,任凭楚翛是个能静下心的也受不了了,一行字颠来倒去看了足足三四遍,每个字都认得,却再难组织起来理解其中道理。勉强再读了几遍仍是徒劳无功,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搁下医书抬头,恰好对上秋笙来不及收回的目光,甫一纠缠交错,气氛便难以抑制地奔向无可预知的方向,一时间两人皆有些尴尬,竟是同时别开了头。

  “阿翛,你别…”秋笙是再难找着平日里那个巧舌如簧的秋四爷了,一句话含在口中兜兜转转寻摸了半天,仍是改不出个好的来,只能绊绊磕磕地僵住了。

  说什么?你别走么?你别生气么?我没有别的意思么?

  本就是耍着无赖把人从小竹屋里生拉硬拽来的,口口声声说要一门心思批阅奏折,这下可好,瞒天过海都砸海里摔了个半死不活。

  好像过分在意另一个人的感受之时,总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若是当真交心了还安稳些,可眼下他连对方的身世来历、甚至是身体状况都是一知半解,这一知半解里头还有大半瞎猜的成分,秋笙已经不是畏缩不前了,他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都怎么说的?”

  楚翛倒是片刻后便自在如故,将许留山的医书毫不怜惜地一卷,走到秋笙背后抽走了两本奏折大略翻了翻,脸上神色顿时不太好看了:“这都是些什么?军机处都不拦拦么?”

  秋笙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眼角一扫,发觉楚翛随意抽去的奏折竟一本是左相陆允,另一本则是按察使赵彦呈上来的,这两人的主意倒不是不可用,只是言辞间颇为不妥,或扯东扯西或过于偏激,明明是论如何处置大财在握的各地大商财主,前者言多必失地谈到了秋笙眼下最想回避的子嗣问题,后者则将秋笙不顾个人安危亲率西北军冲锋的行为好一顿臭骂,诸如“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这是置大越安稳于何处”一类的屁话都不假思索地写在上面。

  山河破碎之时,居然有个酸文人跳出来重申面子工程之重要,别说浴血奋战又迎了劈头痛骂的秋笙,就是楚翛看了都差点儿气出一口血来。

  此等风气若是在朝廷之中横行,国还可为国,家还可为家么?

  秋笙在旁侧自然将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明明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却存心打趣道:“阿翛别怕,我早就不去后宫了。”

  跟此人混了许久,这等程度的混账话楚翛纯当一阵妖风刮过去,揉揉耳朵也就算,转而正经道:“都是这样的东西?就没有个说话靠点谱的?”

  秋笙在一堆小本子里扒拉了半天,找出几本递过去:“胡天都、江辰、王九斯,还有那个礼部尚书丁谷,虽说政见不同,到底算是各放异彩。老头子一辈子没见着江河飘摇是个什么样儿,况且先皇藏得太好,他大手大脚吃着银两,这帮老臣根本不知道国库早成了个养老鼠的空洞,话说出来未免与现实有差,你看看。”

  楚翛拿过来翻了翻,突然就觉得此人内心盲目乐观的毛病简直是病入膏肓,治不得了。

  这些人都以为国库尚有周转余地,还在折子中写什么“徐徐图之”,殊不知他们陛下已经想秘密召集锦衣卫抄家抢米吃了。

  “再徐徐就又有兵打进来了,”楚翛凝神看完江辰的折子,与王九斯的并排摆在一处比了比,“历来有以银票代替高额银两的传统,若是能以一文不值的纸票子把真金白银收上来,先将国库危机缓一缓,军队和新建的水师整顿好了能带着上战场是首要大事,后来这些账可以慢慢分期支付,如一年还十分之一之类,或者始终能将财力大头掌控在国库这里也可。”

  “倒是个办法,”秋笙点头认可,“只是万事开头难,怎么收上第一批银子?那些大商户恐怕都是守财奴,没一个愿意往外拿钱。”

  国人传统观念终究还是愿意买房子而不是租房子,喜欢金光闪闪的银锭而不是风一吹就飘了的纸片。

  楚翛不当回事地笑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是了,不愿意拿,就逼出来。”

  秋笙一愣:“怎么逼?”

  “眼下军中兵力不足,兵部董琦大人已经在大张旗鼓地全中原招兵买马,虽说大国将倾之时吾辈舍生忘死是应尽之责,可世道无常,终有只求自家平安而企图置身事外的人,”楚翛找出蔡杜的奏折递给秋笙,“既然有钱买官,何愁无财换命?”

  “你这是要…”

  “这些肥头大耳上场亦无战斗力的肉虫还不如不带去,眼下招买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一下青壮年男子,强征,不从当场让他人头落地。这样,五十两银子换一个人如何?”楚翛脸上仍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行,因材施教,这样,富贵人家一百五十两一个,穷苦人家二十两一个。还得弄一个最低限额,不能都怕死无人充军…唔,大户人家只能花钱保半数合标丁壮,小户人家…小户人家不必管,他们买不起。”

  “你这是讹诈,”秋笙哭笑不得,“外头还没收拾利索,自己人再起义了我怎么好?”

  楚翛微微睁圆了眼睛,颇为惊讶地看着他:“哪里讹诈?告示天下,纸票子和银两一致效用,若有店家不配合…”

  他话没说完,秋笙便接上道:“杀之而后快…反正也杀不掉几个。”

  “没错,大多数非屠户的小老百姓活了一辈子没正经见过血,杀鸡儆猴只要一只鸡就够了,”楚翛说到这儿,扭头笑了一下,“这都是战争时期特殊方法,一旦天下太平,还要迅速恢复正常制。”

  外忧火烧眉头之时,众人通常会超乎寻常的团结。平日里那些操心鸡毛蒜皮小事的闲心此时尽数扑在一个方向,便是战事了结,河清海晏,大越平安无事。

  战争降低智商,倘若和平下来,这些损招儿就糊弄不住他们了。

  “我明白,这些事儿等着你好好教教小侄子,”秋笙神情严肃了好半天,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的楚翛,神思立刻又飞远了。

  他一手握着卷成筒的医书,一手捧着他刚刚批阅完的奏折看的专注,微敞的襟口露出一段清瘦白皙的脖颈,侧脸映在灯火下平添三分颜色。

  若是他手里的不是折子而是本西厢记,若此时不是困身于皇宫中而是渔樵耕读山野之外,秋笙便觉此生圆满,再无所求了。

  他痴想片刻,终是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去。

  重责在上,再多儿女之情又能如何?

  未曾粉身碎骨于这泰山之下已是至幸,至少眼下,他不敢再奢求别的。

  “这些事都是军机处的任务,等着再叫他们看看吧,人多毕竟思路全面些,”楚翛伸手一拢领口,垂下头去,“我得走了。”

  秋笙一愣:“走?”

  他抬头正对上楚翛一双清明的眼,满面难抑的慌张像是吓着了对方。楚翛瞳孔微缩,顿了顿,才微笑道:“我去拿马,雪千里叫我留在花都驿站那儿了。你这是当我要死么?”

  他将“死”字脱口而出,秋笙甚至怀疑就算这是真的,他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下来。

  他答应一声,垂下视线沉默半晌,突然轻轻扯过楚翛撑在桌子上的手握住,简单地摩挲片刻捂热了,在食指指尖上不落痕迹地浅吻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放开了。

  他尽量将自己的声线控制地平和:“早些回来。”

  楚翛整个人半撑在他的身上,看着那人头顶的发旋憋了会儿气,硬生生将一句“军机处在这儿帮你,我回不回来又当如何”压回了嗓子,换成了一声极轻极温润的应和。

  “嗯,很快。”

  秋笙闭了闭眼睛。

  阁主是个说走就走风风火火的人物,行李包裹也不用收拾,提溜了一壶清水一把碎银就上了路,顺手将已经写好的书稿卷了卷装进了马背上的小背篓里。

  他趁着天色未亮之时便一人一马出关,秋笙那边还在议政殿里跟蔡杜斗智斗勇,抽不出身来送送他。

  管洋那天一招供,几乎将整个吏部上上下下都拖下了水,可现如今秋笙初一即位根基未稳不说,就是寻常日子里想将吏部连根拔起都不是件容易事。尚书蔡杜又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手下自然都是一帮惟利是图的乌合之众,正经本事没有,身世家业却一个比一个可观,随随便便抄了一个就能养的起半个朝廷,手中势力断然不小,若是贸然行事一锅全端,难保这些亡命之徒不会动用全身之力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再加上那块从丹豆手里拿来的吏部腰牌,胆战心惊了半天,发现南纪和那天的男子居然不是同一人,放下一半心的同时也不得安生起来。如果是外头的人,哪里就能如此容易地把腰牌顺来呢?栽赃陷害又这般恰到好处,显然是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现下他多了一重担忧,却仍是不敢相信吏部,秋笙敏锐地感觉到这大概便是对方的目的。

  他耗着神,那点旖念实在是无处安放,只好不情不愿地都搭在楚翛身上,随他一同到花都去了。

  阁主这边一进了许留山的马厩,便很有自知之明地下意识旋身躲了一下,好巧不巧正好闪开了雪千里那积攒了许久的悲愤交加的一马蹄子,顺利地避免了破相的风险。

  看来这对主仆对彼此都有精准确切的定位,只是如此状况之下雪千里竟然还坚守岗位不曾对着楚翛翻脸不认人,此马精神品质之坚韧与其惊为天马的强大忍耐力,自此可见一斑。

  楚翛陪着笑脸喂了它一把干草,在雪千里回过味来,发觉这是一坨又难吃又牙碜的边关特产草前,便拔腿闪进了许留山的小医馆,将雪千里痛不欲生的哀嚎声一厢情愿地往门外一关,权当听不见。

  雪千里认为自己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才在当年挑马时被楚翛一眼相中了。

  楚翛安抚好了自家马匹,转而看向许留山,发觉对方还不嫌麻烦地套着那一堆大白胡子,正要开口损他几下,一闪念想起自己也戴丑面具天南海北吓唬过人的,自感实在没什么资格说人家,只好咳了几声把话吞了进去:“多谢啊许留山,雪千里不是个好伺候的。”

  天天虐待小动物的许留山毫不脸红地挥手谦虚道:“应该的…你应当不是只来拿马的吧?我的药阁没进什么新鲜玩意儿…还是说你自己去瞧瞧?”

  “你把上回配给我的那一方药再配一些我带走,其余的不用,”楚翛半挽起袖口,将一节小臂伸过去,“替我把把脉吧,我学艺不精,脉象又乱,总是摸不出什么门道。唔,把完再替我开方药把气血稳住了。”

  许留山抬头看他一眼,实话实说道:“稳不住。”

  楚翛另一只手取了杯茶正喝着,闻言只是抬眼冲他笑道:“稳不住也要稳,最近气血亏虚上返不通的现象出现次数增多了,就算是我一身乌血,也经不起这么个吐法。医者父母心,求许兄替我止一止。”

  许留山哼哼道:“你想稳多久?活多久?”

  楚翛微微眯起眼睛想了片刻,答道:“自然是…”

  “多多益善是吧?”许留山收回了把脉的手指,倒也不急着写药方,“不必问我,你问问自己,能靠着这破烂一般的身体熬多久?就是现在,你难道不是备受煎熬渡劫似的过日子?”

  楚翛轻咳一声拉下了袖子,敛下眉眼不再言语。

  “你去京城做什么我不了解,但这显然大大折损了你的精神,人是愈发清瘦病态了,”许留山加重了语气生硬道,“一年半,顶多一年半。”

  楚翛垂在身侧的手微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就没有办法延长一些了么?”

  一年半,好做什么?协助秋笙还世间清明安康?离魂去魄之术令楚筌真正灰飞烟灭?

  还不如洗洗睡吧。

  “这一年半还是我说的长了些,实际上一年后你便只是个会喘气的痴呆罢了,你以为昆仑山上那些毒物都是泛泛之辈么?”许留山见他的脸色煞白,只好将声音放的温柔和缓些,“你若是治好了,最多是个一年半载的工夫,你赶着时间,两头离不开,我会尽量加快速度,留你在医馆里头四个月,不算多吧?”

  楚翛抬起头看着他,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就不明白你了,活着有何不好?你且将那些天地间大事放一放,有多少有心人愿求着你延长几日性命?且为不知何物而弃此番真心于不顾,你当真舍得?”

  许留山言语间明敲暗击让他留意的人其实是云鸢,可惜这人根本不知道阁主在京城究竟有怎样一番遭遇,其结果便是南辕北辙地令楚翛联想到了秋笙,随后便诚心诚意地犹豫起来了。

  许留山见此人不说话,一面于心甚慰地看到自家阁主终于开始正经考虑治病,一面无比吃惊地发觉云大妈数年如一日的纠缠居然起到了实效,这块木头竟也逃不过世俗红尘,就这么要被攻克了。

  楚翛想了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道:“先开方子,这事再议。”

  他口中一句再议基本等同于答应下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许留山感概一声“阿弥陀佛”,大步跑到药阁里去取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