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26章 疑处

  楚翛匆忙间抽空跑了一趟昆仑山,不过是在崔嵬阁待了一晚的工夫,便成功地卷起了崔嵬阁众人间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

  他本意是瞒着崔嵬单单与顾嵬商议此事,让他帮着自己上上心,有事没事往生长楠磺树之地跑跑,加上后来前去帮忙的周雍,到底也是足以将这小人捉个现形。

  可惜他紧赶着时日不敢耽搁秋笙那边的大事,难免顾头不顾尾,居然忘了借昆仑山风三分力弄个掩人耳目的无形罩出来。他俩在阁里头谈了一宿的事,只字不落地都被许生安他们三人听去了。

  别的家国大事,诸如三方夹击难逃一战、鱼死网破以杀止杀之类的战术之语他们自是不加关心,也对大越的生死存亡不甚在乎,只是单凭一句“昆仑崔嵬中或许存了叛徒,与北骊串通一气,警告到我头上来了”,便足够让他们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了。

  受过前任阁主的熏陶,他们自然对特立独行的楚翛有些意见,但从未曾有一人想过叛逆他,再行开出一条路来。

  云鸢也将母亲云雀找来了,却不巧没赶上楚翛在此逗留的一晚上,进了崔嵬阁,竟只见到了几个失魂落魄的崔嵬将领。

  他们搞不清该信谁该怀疑谁,只好自发地一同坐在这里不动地方,以此证明他们都是清白之身。围成个大圈,个个满脸的生无可恋,像是天渊寺里打坐念经的和尚。

  云鸢挂念着远在京城的病秧子楚翛,也没心思随母亲走走逛逛了,挤出个自己落座的小地方,当起了愁眉苦脸的小尼姑。

  周雍就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氛围里,不情不愿地回来了,一推开门,竟然发现围圈打坐的众人脸色比自己还臭,心情不知为何顿时好些了:“你们干嘛呢?打算聚众升仙上天啊?云大妈,用不用小人替您把头发剪去,往后也不再想着那小白脸,当个秃驴可好?”

  云鸢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舒展开筋骨就要动手开打:“让你好好照顾楚哥哥,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干嘛回来找揍?我看你是皮痒!”按理说平日里轻声细语装淑女装的入木三分的女儿扯开膀子就要打人,身为人母,正常反应该是上前略加阻拦好言相劝,可今儿不知云雀是出哪门子神,愣是当作没看到。

  侧过身子闪过云鸢劈来一掌,周雍几个移步挪到云雀面前:“山神大人?您这是…?”

  云雀闻言似乎是怔愣了半晌,抬头看向周雍时简直像是放的慢动作,对上了眼神也不答话,一副明显不在状态的模样。

  数百年过去,她已然是个老神了,眉峰间镌刻上细碎的皱纹,乌黑软缎般的长发渐渐褪白,说话举止间怏怏地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气儿,风采□□已与年少时大不相同,却是两样的风姿绝代。

  人渐老,皮相上的美色倒在其次,只凭那周身难以描摹的气度,便是玉润写意,俨然一卷翩翩美人稿。

  周雍见她如此大气不敢出,只好后退几步迎面对上再度杀来的云鸢,心里一阵泛紧的莫名其妙。

  娘端正成那样,如何能生出个无风自起三尺浪的小怪物呢?

  “你怎么把你娘叫来了?”气短地说完,蹭着云鸢的胳膊肘躲过一记重击,周雍回身几下莲花步法绕开她接连几招,总算是平定下来呼吸,“老人家喜静,你这是胡闹!”

  他俩打架,基本上都是云鸢潇洒地舞刀弄枪追着他屁股后跑,周雍则是很没有形象地到处乱蹦,以免被神兵神器削没了耳朵鼻子。

  云鸢委屈地撇撇嘴,却一点儿没减慢进攻的速度:“你懂什么?楚哥哥拜托我帮他的忙去请我娘来,都是你这个大豆虫办事不力,让我楚哥哥劳累辛苦,这才错过了与我娘见面!看招!”

  她着急上火,手下就没了分寸,一招紧似一招地杀来,凡人肉身到底不能与山神相提并论,周雍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撑不住,被扫了个衣角,颇为歧义地人为造了个“断袖”出来。

  云雀好像此时才反应过来,在云鸢杀气腾腾的手刀就要伤筋动骨地砍到周雍来不及撤开的脚踝上时,终究是开了金口:“鸢儿,不得造次。”

  小神的手背在距离目标物不到半寸的位置堪堪停住,回头天真无邪,脸色来了个惊天大逆转,百转千回地撒娇道:“娘,这豆虫欺负我。”

  保住了左脚的周雍五体投地倒在地上,听着这血口喷人的栽赃陷害,恨不得一口气憋死过去。

  云雀一段老年神特有的发呆时间过去,神色恢复如常,冲百般献宠的女儿慈祥一笑,上前扶起了在地上扭来扭去的“豆虫”:“周兄弟别介意,小女骄纵任性,老身代她赔个不是。”

  从她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幽幽花香,莫名地让人心境平和下来,周雍连忙回礼:“岂敢劳烦山神大人,是小人心气急躁,冒犯了山神大人,请大人恕罪。”

  云雀尚未回应,只听那头云鸢嘴快地占便宜道:“没事没事,谁跟你一般见识啊大蚂蝗!本山神原谅你了!”

  周雍黑着脸一抬头,却见云雀满怀歉意地冲他微微欠身,这才决定不与那小混账皮打皮闹,转而看向那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被按在地上暴打的弟兄们,见他们如出一辙的麻瓜表情,磨了磨牙根道:“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了?”

  回应他的是三个脑袋整齐划一地点了三下。

  他对顾嵬上身一般的那个老妈子真是无可奈何,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暗地里行事免得诸多事端,倒是他自己来时先行泄露了个干净。

  周雍扪心自问:还有比楚翛更盲目自信的人么?

  答曰:没有。

  然而再鞭挞此人亦无益处,周雍轻叹一声,被逼无奈地开始替楚翛料理剩下的烂摊子:“你们先别这般消沉行么?崔嵬阁还没倒呢。叛徒又如何?就凭他一己之力还能翻出花来不成?阁主吩咐我当心逆贼,我倒要先担心担心诸位,家里出了内贼你们是不是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阁主还没掉轮回里出不来!”

  三人晃晃身子站起来,和满头雾水的云鸢一起看着形象瞬间高大起来的周雍。

  “什么…什么内贼?”

  周雍懒得理她:“那好,敢问诸位在此聚众是为何?人多点儿上赶着年节一起混上个食肉鬼罗刹鬼什么的当当?你们这是要上天么?”

  许生安开口,声音都有三分像阿飘:“大家都在这儿,就能互相监视证明着。总好过彼此忌惮猜疑。”

  另外两个脑袋附和性地点点头。

  周雍颇有种自家的脑残小破孩干了自以为高明的蠢事后,夸也不是骂也不是的不知所措,愣了半天,舌头绊着牙齿吐出一句:“你们…你们怎么就那么乐意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呢?”

  云鸢在询问周雍未果后,自作主张地拽走了夏舒,只剩下卢子期和许生安大眼瞪小眼,没瞪出个结果,只好眼巴巴地瞅着周雍。

  周雍默默地组织语言,勉强觉得足以说服他们才开口:“崔嵬里头那么多人,怎么就单单觉得你们三个人有问题?你们若是也怀了二心,楚翛这个阁主干脆不要干了,找个树杈子自挂东南枝好了。眼光放长远一些,老是局限在眼前怎么行?”

  “周老大,”许生安指了指头顶,“崔嵬几十号人都在楼上关着呢,我们在楼底下坐镇,没人敢下来。”

  周雍:“…这事等会儿让云大妈来设个神封就成,你们别在这儿呆着,跟我瞧瞧楠磺木去。哎,顾嵬呢?”

  卢子期:“阁主那晚吩咐他仔细盯着昆仑山密林,他带着一队兵巡逻去了。”

  周雍听到这儿大概明白了,楚翛赶着时间难免疏忽设无形罩这些小细节,又摊上这么几个乐于听墙角的跟班,想掩人耳目?白日做梦。

  “他带了兵,咱们就用不着带了。且去看看楠磺木遭盗情况如何,再去昆仑山人家晃悠晃悠,探探这些山民的口风,阁主以为,或许内鬼不只一人而已,别掉以轻心。”



  许生安:“上回阁主回来,命我采些硫炭木和皂药菱来,那时我去昆仑山北崖便直觉有些不对劲,只是阁主要的急,没来得及查证,后来再去,倒是如常了。”

  周雍皱皱眉:“许兄详说。”

  许生安:“云鸢姑娘初归来之时,出乎我三人意料,阁主居然按时回到崔嵬阁,并未生出什么乱子。那回阁主命我取些□□,多多益善,速速归来。到昆仑山北崖后,我将当时昆仑山中所有大小程度合适的楠磺木下的□□尽数挖走,取走后清清楚楚记得是挖了九十六棵,回头再看时,却有一百五十多棵树被挖。你知道楠磺木生的盘根错节,最愿意往一处长,我当时没多心,加上阁主命令在前,我也耽误不得,没再点查一回便离开了。谁知第二天一早,被挖的楠磺竟然变成了八十棵。周老大,你看这…”

  周雍点点头,转脸向卢子期问道:“子期,你觉得呢?”

  卢子期笑笑:“我认为是老许算数白学了。”

  “怎么可能是数错!”许生安一个年纪够当自己儿子的卢子期质疑智商,立刻炸毛,“这前前后后差了七十棵树啊!我再老眼昏花也不至如此不堪!”

  周雍摸摸别在腰上的银光刀,瞧那俩没啥大事,自顾自思索起来。

  昆仑山北崖经年寸草不生,直到四百年前不知从哪里飘来几百颗树种,在这酷寒肃杀之地迅速生根发芽,才算了结此地举目萧条的惨象。这树便是楠磺木,一种来源不明寿数不明效用不明的“三无”产品,悄然无声地兀自成长数年,它苦盼无数个春秋,终于得有一人误打误撞地掉进了昆仑山北崖的坑洞之中,发觉它这个全新的树种。可世事难料,那人竟是个不通事理的小孩子,它依旧是沉默。

  后来不知怎么,这树下孕育出来的东西可杀震天下的消息就被北骊知道了。再后来,便是如今。

  树林不大,也就种了三百来棵楠磺木,虽说不至于一眼望到边,却也着实说不上大。有误差是正常事,差得太大这事就蹊跷了。

  八十多,几乎是四分之一的数量。周雍斜眼看正扭打作一团的两人,瞅许生安使出飞毛腿踢卢子期裆部的动作快准狠,排除了此人眼花看错的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盗贼使了障眼法,或是他趁那一晚做了什么手脚两条路。

  周雍想到这儿停了停思绪,因为惨遭踢裆的卢子期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

  “你个绝顶秃毛怪,吃我一招!”

  行,还能迅速爬起来反击。要是真踢出事儿来,断子绝孙之痛绝不是闹着玩的,可见许生安脚下还是“体贴温柔”地收了力道。

  周雍收回视线,若是前者障眼之法,头一晚看成九十一百棵,第二天应当看得更多才是,为何会变成八十棵?若是后者做了手脚,夜晚是崔嵬巡逻密度最大的时间之一,知道破绽偷着挖几棵树也就算,凭空再填补上二十多棵楠磺木的火石亏损,可能此人懂得隐身之术,且实在是有点儿闲得没事干了。

  作为一名合格的盗窃行业人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偷走的东西,再还回来?也太没有业界良心了。

  周雍重重叹息,空想了一顿,一无所获。

  想无可想,想了也白想,忍不住,周雍开始默默在心里痛骂无良的阁主大人,来安排英明神武的自己干这么糟心的活儿。

  简直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不过楚翛恐怕没什么闲工夫搭理他废话连篇的抱怨,他本人眼下几乎达到了有生以来糟心的最高境界。

  婆子脾气罗里吧嗦的顾嵬、各出奇招的崔嵬、阴魂不散的楚筌、遍地开桃花的风流皇帝…这些曾以为无出其二的破事桩桩件件算下来,加起来都没有此时此刻的处境令人坐立难安。

  纵然来之前,净然也好秋笙也罢,都曾明敲暗打地提醒过他此去凶险,他也算得上是有所心理准备,只可惜眼下之景…楚翛哀叹一声,怪责自己想象力过于贫乏。

  敌国使臣先是在外形方面就给了楚翛一个明目张胆的下马威,北骊族长拉图好歹算是打过照面,算不上惊吓,只是另外那两个,阁主看了一眼便觉得此行不虚,毕竟知道了天底下居然有这般形容的人物。

  萨满川木乃是南蛮国王,作为一名生长在鱼米之乡附近的大汉,他不负众望地完全脱离了南方人钟灵毓秀的地域限制,生得五大三粗不说,一脸不可名状的血麻子随时随地冒着脓液,伺候的人递上块说不清颜色的布巾给他一擦,只见那脸顿时花成一片,再辨认不清五官模样,只依稀看得清其中唯一向下凹的部位便是鼻梁了,眼珠子突出的尤为吓人,活像集市里挨宰的死鱼眼睛。

  再看那西洋百国使团使者,既然是百国,自然不好挑选一名国君来,便推举红衣主教雅尔夫先生前来代表和谈,也算是尽了各国对宗教信仰的诚挚笃信之情。

  在大多数东方人脑内,西洋人本应生得白肤高鼻,清清亮亮的一张明艳脸庞,可惜事实证明,这显然是个谬论。

  这位雅尔夫先生,倒还算是寻常相貌,说丑不丑说美不美的,黄花鱼一般小的一双死鱼眼镶嵌在鸟屎色的脸皮上,扣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玻璃镜,坠着串中看不中用的琉璃珠子。

  他面相上倒不让人心生厌烦,然而此人或许想在庸俗的东方人面前展示本国的高大威风,不顾一切地拼命仰高脑袋,好好的眼睛不用,非要用一对黑乎乎的鼻孔看人,从那神秘的洞穴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两根未来得及修剪的鼻毛。

  看来东西双方都对彼此有什么误会。

  这一个比一个寒碜的使者身后,站着数百个手拿□□短炮的兵,阵仗搞得大不说,还一个个专门训练过一样,无一例外地扭曲着五官硬做出恶狠狠的模样,像是一众表情肌失控的癞□□,气呼呼地鼓动着两腮。

  楚翛在这埋汰人眼睛的场面里呆久了,竟然苦中作乐地找到了乐子,甚至收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幸亏隔着面具,没人看到。

  秋笙斜斜看了他一眼,双手幅度极小地打了个手势:准备好了么?

  楚翛扫视一圈谈判场里形形色色的来人,最终判断当属秋笙最养眼,转头顺着他的目光轻轻点头。

  整个谈判场里鸦雀无声,除了楚翛,所有人都绷紧着一根细弦,丝毫不敢放松。

  秋笙:“威州一战、江南又是一战,短短一月间诸位便匆忙为大越带来两场大战,朕眼看手里百姓民不聊生、生死一线,于心不忍,故提此次四方同聚,愿与诸位商讨和谈一事。诸位愿前来共商此事,必是亦有和谈之想法,想必也是伤损惨重,不得空隙。大越不愿恋战,加之朕不久前方登基即位,朝政尚未理清,便迎此边关之战,状况着实不容乐观。只是诸位,”纵然知道对方听不懂,仍是卖狠似的顿了顿,“中原疆土广大,虽说眼下战事吃紧胜负难料,若是今日之事不和,朕自当奉陪诸位之意,必不言悔。”

  楚翛微愣,正斟酌着怎么将这番挑衅示威似的话译得委婉些,却见秋笙打手势道:照我说的翻译,越狠越好。

  君令难违,楚翛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翻译了,连那恰到好处的停顿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话音一落,对方脸色便全然变了。

  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小子,居然如此寸步不让!

  雅尔夫先生闭了闭眼睛,教皇交代的首选策略怕是用不上了。

  这个小皇帝的态度这般强硬,他们又实在不到撕破脸全面开战的那一步,让对方割让领土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他暗自憋回一口气去,轻轻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