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25章 难平

  锦衣卫替皇帝办明里上不去台面的恶事,拿手好戏便是换着法儿地杀人放火,一道军令一个动作,久而久之,连脑子都转不动了。连城看着秋笙一脸难藏的戾气,问道:“陛下此言何意?什么厚礼?”

  他说完就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吭气,秋笙也不理会他,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吓人,秋笙死死盯着那三四张信纸,恨不得将目光实质性地转化成刀剑在上头捅几个窟窿。

  楚翛侧开一步,低声解释:“连大人,依贫僧拙见,此事可疑之处有三。其一,这宫里内鬼既然有本事无声无息地逃开锦衣卫密不透风的追捕长达一月之久,便大概是有把握长久掩饰下去,为何会光天化日之下让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抓到线人?其二,皇后娘娘乃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又是先帝精心挑选出来的闺阁小姐,老实乖巧自不必说,家门中人又素来与陛下并无纠葛,大人试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于她有何好处?其三,大人亲眼目睹福临的死相,难道就不心生疑惑么?”

  他一开口,秋笙便看了过来,听到这里停了,不由追问:“有何可疑惑之处?”

  他方才震怒之下只是想到了前两层缘故,却不曾在意一个棋子在这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他的作用,不就是一死了之,栽赃陷害皇后么?

  连城还是一头雾水的模样,楚翛只好继续说道:“回陛下,若是寻常死法倒也罢了,可这中毒而死实在是蹊跷,应先查出是个什么毒,再行考虑。拔出萝卜带出泥,可能会多知道不少东西。”

  连城总算是听明白一回:“大师,属下这便将这脏东西抬到仵作那儿验个清楚!”

  楚翛心道:“这锦衣卫统领今儿是犯什么傻,脑子怎么能这么不灵光?”

  不知是个何方神圣的□□,让那只见过□□鹤顶红的仵作上哪儿猜去?当个在世神农自己尝试尝试么?

  “不劳烦连大人,贫僧在这儿看看便是。”

  连城一惊,不知所措看向秋笙,万岁爷竟点下头去:“如此便委屈大师。连大人,把那人衣裳都褪了吧。”

  连城心里再多的疑问也不便在这紧要关口扯出来耽误时间,忙麻利的把福临剥光了。

  福临刚死不久,尸体还没顾得上和诸多生物产生些妙不可言的臭气弹反应,大体上还算是看得过眼。况且楚翛自从受了那死了还要跟着他跋涉千里埋汰他的老兄的洗礼,对这种场面的抵抗力可谓已是神怪级别,秋笙从前在南大营参军时也在死人堆里见识多了,锦衣卫又是见惯了这场面的,三人倒神色不改,各自抱着臂膀一脸学术地研究这死了也不得安生的小太监。

  只是那两人是真淡定,楚翛却是借着一张肉皮挡住了灰暗吓人的脸色。

  虽然不多,也并不明显,福临身上却有七八处既像是烫伤,又与初愈刀剑伤颇为相似的疤痕,应该是几日前受的,眼下若不是有心人仔细查看,倒只以为是福临自己不小心磕了碰了,不当回事儿就过去了。

  秋笙皱眉:“这疤痕倒是怪模怪样,大小相似也就罢了,竟都是规整的椭圆形。倒像是刻意烙上去的。”他调动脑中关于各族图腾的记忆,寻摸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转身问:“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楚翛抬手示意他先安静片刻,蹲下身去捏开了福临紧闭的口唇,半边心腔顿时凉了。

  那舌头伸到极致,只剩下短短一截留在齿列间,被这么一捏,再没了力道支撑,软塌塌地搭在了楚翛苍白的手背上。唇齿间封锁住的大半污血流干净后,大张的嘴里布满了青黛色的圆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楚翛心道:“这是冲着我来了。”

  这毒物他先前还吃过,三步七子花。只是用药之人为了让这孩子死在巡视的锦衣卫眼皮底下,竟以毒攻毒,又安了一帖□□在他身上,二者一路上像是两条蛊虫般缠斗不休,这才勉勉强强破了“三步”之咒。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趁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地抓来福临,灌下毒去,告诉他,若是从娘娘宫里一口气跑到宫外,找到接头之人便可拿到解药,苟全性命。

  此人身份低微,平日里连见皇后一面都要经过层层请示,自是与那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戚没什么情分。出身贫寒,胸中也没怀什么大志,唯一的念想便是日后讨得贵人欢心,能赐他个全须全尾的善终罢了。

  他疲于奔命,将人头揣在裤腰带上拼死狂奔,殊不知,当那人盯上他时,他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用毒用到这个水准,除了崔嵬阁,楚翛想不出别的出处。

  他瞥一眼同自己一起蹲下来的秋笙,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此乃三步七子花之毒,中毒者死状伤疤一一皆可吻合。”见秋笙竟然要探出手去触碰福临的脸,连忙一把架住他的肩膀:“陛下,沾上一点儿都是要留伤的,保重龙体。”

  秋笙不动声色地收手,颇为玩味地看了楚翛一眼,顿了顿,像是咽下了什么话:“大师,这三步七子花是?”

  楚翛轻咳一声:“崔嵬阁的手笔。”见秋笙面色眼看着就要变,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道:“这必然不是那老阁主的意思,想来不过是其中出了一两个不长眼力的小臭虫,贫僧了结和谈一事后,必定上昆仑山替陛下询问一二。陛下且宽心。”

  秋笙喉结滚了滚,终究是没说话。

  天色已晚,楚翛也已无心对着这冲他龇牙咧嘴的尸体再商量什么国事,拱手行礼:“陛下,贫僧告退。”

  秋笙安排给他的住处甚至比当时在御医院旁边的那个小竹屋更清幽宁静几分,还在全然不知他带了桓天这么个胖子的情况下,歪打正着地挨着御膳房。

  那只长了个吃心眼的胖小子从黄昏吃到天色全暗,楚翛倒也乐得清静,关了门封上窗,靠在床沿上闭目养了会儿神。默默接受了崔嵬阁里竟然真的出了叛徒,还企图踩在他头上给他脸色看的事实,起身冲茶,倒了两杯。

  他也不回头,只向房梁随意招招手:“喝茶吧周兄。”

  那男人鬼似的冒出来,不声不响地取走了其中一杯热茶喝了。他在这个房间里头睡了整整一天,精神好得很,连同着心情也变得不错,多看了楚翛两眼,刚入口的黑茶天女散花地喷了一桌子:“你没病吧姓楚的!你就不能找个稍微看得过去的脸皮戴上,用这玩意儿恶心谁呢?”

  楚翛一时失神,反应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揭面具,在边角处按摩了很久总算是松了肉皮,他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厚重的□□取下来搁在一边——明天还要接着戴。

  □□透风功能原本就差,更不用说楚翛脸上这个比人家厚了三倍有余的升级版,愣是捂出了满脸大汗。楚翛如获大赦般深深吸了几口新鲜气,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这才看到满桌子的口水黑茶混合物,嫌弃道:“你等会儿给我擦干净了,小天可不给你干活。”

  “闭嘴吧你,等会儿大爷先揍他一顿,”大概是真睡舒服了,周雍眼前都清明澄澈几分,居然看出楚翛神色有异,“你这是怎么?戴这东西一天恶心了吧?”

  □□软趴趴地放在桌上,眼睛是两个黑乎乎的空洞,这么一眼看上去,整张脸面积几乎是楚翛本人的两个大,周雍掂量着,竟沉甸甸地很是用了些力气,再瞧瞧那人寒冬腊月里大汗淋漓的脸,不落忍了:“你又何必盖着身份?那小皇帝不是喜欢你么?又舍不得杀舍不得剐的,你怕什么?旁人戴面具,都死命地把自己往国色天香那儿整,你这算什么?嫌自己脸蛋子太俊了?”

  楚翛懒得解释他走之前都干了啥缺德事,又不好说自己也不明白净然这到底是用意为何,只好装深沉摇摇头,不说话。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老虎尾巴摸不得,他这不只是拍屁股的事了,要真是拍了屁股,说不定那流氓还挺高兴的。他是自个没包住露了回受人控制的死相出来,把老虎吓着了,还吓得张牙舞爪就要拔剑,他非但没定下心来跟人说明清楚,还使了阴招把老虎放倒了。

  楚翛悄悄抱住脑袋,直想把这个不争气的完蛋玩意儿一股脑拧下来。

  “又不说,好,我说,”周雍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你麻烦我去查的事我都弄明白了。”

  楚翛立刻从自戕的黑洞中幡然醒悟,抬头道:“说。”

  周雍:“你先前说怀疑北骊在他们那儿种了楠磺木,以此获得硫炭木和皂药菱,我把那脸盆大点儿地方里里外外转了三圈,一棵都没看到。倒是察觉了拉图他们挖了不少□□矿…你眼先别瞪那么大,没说完呢,是普通□□,杀伤力和爆破效果都远不如那两样东西。”

  “硫炭木和皂药菱本就是锦上添花之物,本身是炸不响的,只有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在普通□□之中才能体现其用处。大约几个矿?”

  “大矿就有三四个,还有数不清的小矿,羊粪球似的星罗棋布在大脸盆里头,就威州那一仗拉图体现出来的火炮实力,他们自给自足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你不是说可能有后续大戏么?那个不算。”

  “不是可能,周兄,”楚翛冷着脸道,“他们三方联手,北骊南蛮对大越再熟悉不过,那西洋百国水师更不是省油的灯,洋毛佬智囊团暂且不说,光是一伙的军舰海蛟随随便便一炸,就能给苏万越胡噜秃了。他们固然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定是步步为营算计着打的。就说这一个月之内的战役,威州用来吸引大越兵力,赤血火炮雷声大雨点小,北骊只是在拖时间耗着,与之相比,江南才是火烧眉毛,偏生中间还有个改军令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败北在所难免。南蛮占了江南,手里头有了筹码,和谈时自然能多割点地,多讹点银子。至于西洋人,这时候是个搅屎棍,以后必定也不能消停。”

  周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于他而言,大越覆灭亡国之严重程度大抵相当于大火烧了一座小院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耐着性子听完,不由问道:“大越跟你有什么牵扯?你至于这么上心?我还以为你是找着茬弄死皇帝,真卖命啊?”

  楚翛莫名其妙:“我闲大发了弑君干嘛?”

  周雍看了他一会儿,就在楚翛满以为此人要发作时,他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楚穆当年是满怀着必报血仇的心思活着的,却偏偏没这个才能去搅个天翻地覆。到了楚翛这儿,倒像是数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全然不在了一般,居然忙里忙外地帮着仇人后代打理天下安定四方。

  果然跟这人生气着急是没用的,周雍记得自己刚来时好像是骂过他一顿了。

  这还不到一个月,人家就自个儿翻篇了。

  “不是,周兄啊,”任楚翛是个没心没肺的厚脸皮,却也不乐意挨骂,见机行事道,“天渊寺里那秃驴大师说了,秋笙身死大越亡国,老东西窝在我这儿翻了天,我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能就睡一觉的工夫,就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呃,大概就像楚穆、楚郸一样,没了自我,成了老鬼的替身。”勾出个自认为非常讨好的贱笑,哼唧道:“周兄,还是我比较讨人喜欢吧?”

  若不是私心里带了感情,再好看的脸见天儿地看也就和窝瓜长的差不多了,周雍自顾自品茶,压根儿当绝色阁主是团空气放边上晾着。

  “方才秋笙叫我过去,是见了个枉死的倒霉蛋,中的是崔嵬阁三步七子花之毒,用毒的是个高手,”习惯了周雍这长毛的大和尚对美色的视若无睹,楚翛的奸笑转瞬即逝,稳下声音道,“此人甚至懂得用酒草毒压制七子花发毒时间,让那人死得与他的预计分毫不差,就这么个精准度,不可能是崔嵬阁外的人。”

  周雍放下杯子:“你小子怀疑我?”

  楚翛无力的翻了个白眼:“小弟不敢。只是劳烦周兄替小弟跑一趟昆仑,暗中行事,不可打草惊蛇。按照方才周兄所言,既然北骊未曾自行栽种楠磺,那便只能是从昆仑里偷运的,最近双方都在修生养息,拉图很可能妄图趁机钻空子,你仔细着点儿。”

  周雍:“不能是南蛮种的么?”

  楚翛摇摇头:“江南太热,活不成。况且南大营当时并未遭受到赤血一般威力的炮火攻击,南蛮和那帮洋鬼子必然没有赤血,他们南方一队的目的就是占地盘,强攻为上,有的话早就炸了。这三方貌合神离,各有各的算盘,终究不能毫无芥蒂地合作,还是有机可乘的。”

  周雍正要起身再烧壶水,却见浓墨般的窗外夜色影影绰绰闪着个人影,来不及反应,便见一支寒光羽箭直射过来,险险擦着他的脸侧钉在了身后的房梁柱上,箭头上封着一张信纸。

  他正要破窗追出去,楚翛便架住他的脖子把人拽了回来扔到凳子上,顺手取了信。

  写信人刻意隐瞒笔迹,每个字都是用朝廷官印制作手笔的印章印上的,朝中有权力干这事的人太多,楚翛点亮了桌上经受口水洗刷湿淋淋的蜡灯,借着点光看了。

  写的都是些威胁警告之类的屁话,警示他应当回到昆仑山听话地当个傀儡娃娃任由老鬼摆布,否则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只可惜楚翛最不怕的便是这个,失血过多暴毙而死对于他反而是个好结局,与其说是诅咒,倒更像是在上高香祝福他。至于当个木偶,看似温顺好欺的楚翛实际上是个软硬不吃、十匹雪千里都拉不回来的大倔种,他既然自一出生便有胆量跟旁人不一样,要死要活地抗争了二十年,放弃?放屁吧!

  信的大半楚翛几乎都是带着慈母般的微笑看下来的,只是在看到最后两句时,眉头稍稍有些打架。

  “你赢不过他,只会死得更难堪。他已经不仅仅是他了,你却是孤军奋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有点懵,什么意思?

  难道这不是一场单打独斗的血拼么?还有人肯帮着他?

  楚翛一时理不清头绪,只好当成是胡说八道糊弄过去,笑笑递给了周雍:“看人家是怎么示威的,以后再想找我打架,学学,别老那么掉价。”

  周雍懒得理他,这方脸大叔此时正愤然的很,他根本不想回昆仑山找什么内贼,京城里头有吃有喝还有各式各样的住处随便挑,对比之下,昆仑那苦寒之地想喝点热茶还要晃悠到十万八千里外采茶叶,简直像是油锅地狱一样忍不得了。一下子从贫民窟掉进了金窝窝,他早就乐不思蜀了,什么内贼不内贼,他恨不得留在这皇宫之中睡遍五花八门的房梁柱子,像孙悟空痛快打死小妖怪那样一棒槌结果了这阻碍了他临幸房梁的恶人。

  可上司就是上司,上司武功还比他好,憋屈地看了两眼信,却对那些婆子骂街式的文字风格不敢苟同,转开眼,目光落在房梁上那支羽箭上,看了一会儿,神情就不太对了:“过来看,这不是普通的箭。”

  楚翛仗着好几十辈子的知识容量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名堂,问道:“周兄,此物有何特别之处?”

  “这是一支古箭。”周雍摸了把脸,那儿刚刚被这箭蹭了过去,竟只是留了点儿印子,连血都没见,“许久没用,都钝了。这人不是来要你命的。”

  羽箭背面甚至生了一层薄薄的铁锈,周雍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卷铁砂,细细轻轻地磨了半天,回头勾勾手指。

  楚翛凑过身去,映着昏黄的灯火,看清了羽箭上深刻的一个字,热茶下了肚,此刻像是凝结成了一块块细碎的寒冰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每次呼吸都成了入骨的折磨。

  磨洗认前朝,那羽箭之上,赫然是个“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