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初三是燕绥二十一岁生辰, 东巡之前本来是想补上前二十年的遗憾,大办一场的。
但一场东巡,同去若干人, 回来却似独身。
几个月前燕纪的灵柩送到安州, 等胡来制好玻璃右臂才一同下葬, 燕绥闻讯要前往安州亲自送葬,却悲痛至极生了一场重病, 终是没能再见堂兄最后一面。
那一病,似乎至今没有痊愈,燕绥早朝时、批改奏折时,都会想起命途多舛的亲人们, 不觉便已泪下。
老王爷和燕纪的丧期未过, 前线战事尚未落定,燕绥长时间情绪低落, 无心过生辰。
反反复复的风寒让他越发懒怠动弹,下了早朝, 日常除了御书房便是窝在养心殿,倚着窗台一言不发望着天际出神。
已经春天了,怎么还这么冷呢?远在北方的他, 铁衣更寒吧?已经有那么多人回不来了, 他一定要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
入夜之后,燕绥便裹着被子在潜用殿昏睡,隐隐约约听到孩子的哭声, 仔细一听又寂静无声。
回京以后, 两个孩子便养在潜用殿里, 燕绥亲自照料。还不足四个月大的婴孩, 燕绥已经在教他们喊「爹爹」了。拾忆和翩翩大概是天下最幸运的孩子了, 有三位疼爱他们的爹爹,燕绥想,等堂兄和嘉式凯旋,再为孩子们补办百日,如此也可多少补偿堂兄未能出世的孩儿的遗憾。
可是,堂兄回不来了。
京中大臣有些已经见过孩子们,认得眉眼间分明是皇室模样,对他们的身世并无异议。近来燕纪殒命沙场为国尽忠,郑王之位再度空悬,朝臣们并不上书让燕栩继承郑王之位,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储君。
分明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进行,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燕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暖热的被窝湿成冰窖,周身颤抖不止。
不到一年时间,燕绥多了一位爱人一双儿女,除了燕植又添了两个侄儿。老王爷和堂兄短暂地出现又消失,留给亲人剜心一样剧痛。
亲与不亲很难以血缘界定,并非骨肉相连才是家人。
论父子,燕绥一辈子没享受过来自生父的父爱,和老王爷并坐垂钓满足了他关于父亲一切期待。
论兄弟,皇兄宽容又大度,但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心中有着分明的算计,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堂兄会不计得失,舍身忘死为燕绥周全,手足之情莫非如是。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燕绥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家人一个个离去,这世上孤寂得可怕。
燕绥哭到昏睡,梦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有人在道「生辰快乐」。
好像有老祖宗的声音,母后的声音,皇兄的声音,老王爷的声音,堂兄的声音……独独没有徐嘉式的声音——
逝者才会入梦。徐嘉式不会和他们在一起,这样才对!
燕绥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满头大汗地揭开被子,抬眼见双顺端着药碗站在床前。
侧头望出窗外,天快亮了,连绵的雨刚刚停歇,檐下积水,青石板上汪着浅洼。
“陛下,喝口药吧。奴婢试了,不苦……”
燕绥猛地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双顺,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语言……燕绥翻身下床奔向殿外:“嘉式是不是回来了?!”
双顺赶紧拿起鞋袜和狐裘追上去:“陛下,穿鞋!大军是要班师回朝了,但王爷没这么快回来。”
燕绥刹住脚步,停在潜用殿门口。
睡糊涂了。
现在已经是昌平三年了,和徐嘉式分别近四个月,他在边疆御敌,不是在江州赈灾。
他率领大军凯旋,抵京之前,会先遣人奏报,然后皇帝至午门亲迎。
时光不能倒流。
回首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
一年时间发生了太多变化,太多人在燕绥生命中来来去去,好像什么都挽留不住。
去年,燕绥日夜盼望徐嘉式回京,明知相对便是口是心非地言辞犀利,但还是望眼欲穿地盼着。
今年,还是在盼他。
但满腹的心事想对他如实倾诉,告诉他,自己有多想念多牵挂。
燕绥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和忧虑席卷,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怎么还不回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再不回来,孩子们都快不认识他了。
好想他。
双顺俯身想往燕绥脚上套鞋袜,但任凭说什么,燕绥只是站着不动。双顺无奈叹气:“陛下,本来风寒就没好,如此更要着凉加重了。王爷知道了要心疼的。”
燕绥这才回神。
双顺又抬出徐嘉式来让燕绥喝药,说法却和去年不同。
燕绥昨夜蒙头大睡发了汗,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还是喝了药,然后默然坐了会:“今日已经是初三了吧?”
双顺点头:“回陛下,正是。今日是陛下生辰万寿节。”
“宴会取消了吧?”
“是的,陛下吩咐不要大办,司礼监便一切从简了。”
“好。”燕绥将酸涩的情绪压制住,起身,缓声道,“孩子们醒了吗?朕去看看。”
双顺跟在燕绥身后:“陛下,您忘了,这两天因为您感染风寒,怕传给小殿下。老王爷把小殿下们接出宫去,现在还在吴王府呢。”
燕绥「哦」了一声,这几天昏昏沉沉,好像是听见皇伯给跟自己说过这事,走到潜用殿门口又退回来:“那就等皇伯把孩子送回来。”
双顺眨了眨眼:“陛下,今日不仅是万寿节,也是上巳节,民间有许多活动。陛下自从回京就一直操劳,这样闷着也不利于养病,要不要出去转转?”
燕绥看向双顺:“皇伯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孩子们有事?”
双顺头皮一紧,心想陛下可真是机敏,欺君可是大罪,要不要说真话呢?
正迟疑时,燕绥道:“或许是净芸又弄了什么花样,他早就想为朕贺生。摆驾——不,让施张带几个人跟着就是了,去吴王府。”
前往吴王府的路上,双顺看什么都新奇,东张西望——
看见街上来往行人换上春装,衣着鲜丽,摊档上摆着彩米制成的点心和馨香的兰草——民间有祓禊的传统,在上巳当日以兰汤沐浴驱邪避疾。
还有许多身着红衣带着香蜡往京郊而去的人。他们是去祭祀高禖之神,以求保姻缘利子嗣。
京城繁华热闹,街道上往来之人熙熙攘攘,人人脸上洋溢喜气,为节日与战争即将结束欢喜。
燕绥恍惚看见身着红衣的人群中有张熟识的面容,仔细再看却又不见踪影。
燕绥摇头,崔渐已经和薛容过上了避世隐居的生活,怎会来此。
很快到了吴王府邸,燕绥却扑了个空。
与意料之中不同,王府内并未准备为他贺生,甚至吴王都不在府中。其女永嘉郡主燕纺将一卷细线交给了燕绥,说是父亲让转交的。
燕绥问吴王带孩子们去了何处,燕纺说他们在永安王府,永安王想念弟弟妹妹得紧。
闻言燕绥越发确定是燕植这小家伙安排的,他总有新奇的点子。
好在永安王府与吴王府相距不远,步行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燕绥出了宫,心情果然不似先前沉闷,耐下性子想看看侄子到底准备了什么等着自己。
但到了地方,又没见到皇伯和侄子。
张典比划着告诉燕绥,老王爷和殿下带着两位小殿下去了摄政王府。
燕绥看不明白他们狡兔三窟的戏码了。
哪有生辰日逗着寿星来回兜圈子的。
张典交给燕绥一管斑竹,燕绥问是否净芸留下的,张典点头,在燕绥掌心书写:“今日万寿节,老王爷和殿下为陛下准备了贺礼,不过要陛下自己钓上来。”
贺礼?自己钓上来?
燕绥最想要的贺礼是团圆。
握着斑竹,他心中骤然一紧,难道——
步行或乘轿到摄政王府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燕绥等不及了。
一直默默跟随的施张牵过马来:“陛下,这次不需要卑职往鱼钩上挂鱼。该是陛下的,陛下一定会钓到。”
燕绥从未在围场以外的地方策马,接过缰绳,认出这匹马便是当年徐嘉式教会他骑马时所乘的那一匹。
燕绥翻身上马,快速穿过长街曲巷。下马几乎是跑着进了王府的门,一抬眼便看见吴王和燕植一人抱着个孩子。
燕植抱着拾忆,上前,笑嘻嘻地喊着皇叔:“弟弟妹妹有东西送给皇叔呢。”
燕绥出了一身的汗,喘着气看儿子紧攥的小手握着一块红布,一层层解开来,是一枚锃亮的鱼钩。
鱼线,鱼竿,鱼钩,足够燕绥亲手钓起自己的生辰礼物了。
燕绥眼中瞬间蕴满泪水,声音沙哑:“才三月,水里多冷……”
燕植人小鬼大促狭地笑:“是挺冷的,要是皇叔再不去钓上来,我就要换个新的皇叔父了。”握着拾忆小手,“弟弟妹妹也要换个后爹咯,崭新的后爹,嘿嘿。”
“你呀,等会再跟你算账!”燕绥擦了眼泪失笑,快步跑向池塘。
春水如镜。
燕绥将匆忙组装好的钓竿甩向池心,这才发现,既无浮漂又无坠子,实在简陋,根本抛不远。鱼钩又没系紧,悠悠沉了底,只剩下鱼线浮在水面上。
水面平静,似乎水下也同样波澜不惊。
燕绥急得恨不能跳下去,但忽然水面荡开涟漪,徐嘉式抱着个盒子,从水中跃起,湿漉漉地降临在燕绥面前。
“陛下钓到了,喜欢这个生辰礼吗?”徐嘉式深深凝视燕绥,“陛下,我回来了。”
燕绥瞬间泪如雨下,不管不顾投入他湿透的怀抱:“吓死我了!你在水里待了多久!冻坏怎么办,溺水怎么办!为什么已经回京了不告诉我,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
战争残酷,前线直面死伤,后方则日夜担忧。但燕绥不能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他必须稳住大局,让前线厮杀的人没有后顾之忧。
累计数月的孤寂和哀痛在瞬间爆发,燕绥委屈得语无伦次:“我,我好想你……你骗我,你让我兜圈子,我走了好久才见到你……你,你……我,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好,臣认罪。”徐嘉式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他握着燕绥的手,轻吻手背,“不过,欺君的是摄政王,不该皇后受罚。”
燕绥噙着眼泪看他,徐嘉式退后一步单膝下跪,周身湿透,腰间系着纤细的鱼线——他整个人就是燕绥钓上来的生辰贺礼。
徐嘉式一手托着凤印,一手捏着由那枚沉底的鱼钩弯成的戒环。
“胡来说,他们那里,成婚之前先要求婚,求婚要用戒指。”徐嘉式凝视燕绥,目光满含温情,“陛下,绥绥,淇台,徐敛唐突又霸道,爱慕已久,连孩子都生了才向你求婚——你要我吗?愿意同我成婚,立我为后吗?”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还有两章应该就可以正文完结啦,然后是几个番外,感谢大家一直的陪伴!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