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观简朴, 但内里却温暖舒适,脚下有烧着银丝炭的小火炉,坐处垫着软和厚实的羊毛毯。
从王府后门低调出行, 穿街过巷, 渐渐来到闹市。
燕绥挑着侧帘看江州夜景——
好热闹啊。
入夜万家灯火, 如天星缀在人家窗户。两侧民房商铺夹道便是夜市,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走停停吆喝叫卖, 坐地摆摊的小贩摊头支着半明半昧的小灯,暖色灯光照出撒盐似的小雪,零零星星落在摆出的货物上,也落在生意紧俏不住招揽客人的商贩头上, 也落在生意冷清袖手闭眼打盹的商贩眼睫上。
已经是十一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大雪封山之前, 猎户们打了野物售卖,剥皮或卖或留着自家做衣裳, 剔下来的肉卖不上大价钱但也算一门进项。
燕绥听见百姓高声低语,说着日常生计,无论认识不认识, 提一句快过年了, 便都搭上话,互道吉祥。
江州真的好起来了。
天灾过去,不堪其任的官员也被撤裁, 即使江州的财政暂时不能恢复从前水平, 但百姓生活踏实心有期盼, 这就是好事。
果然, 如徐嘉式从前所说, 江州是可以自愈的。
燕绥今晚出来是买狐裘的,因此格外留意售卖野物的摊档,看见挂在铁钩上被剥了皮的兔子獐子,幸而落着雪,冲淡了腥气。
燕绥放下帘子:“你不是说要给朕买狐裘吗?怎么不在这里停下?是不是反悔啦?朕可不依,一定要给朕买。”
陛下脑袋里都想的什么?怎么会这么可爱?
徐嘉式失笑,故意逗燕绥:“是啊,臣反悔了。先前臣清点私库,发现给江州赈灾时填进去不少,臣实在是家徒四壁了,买不起狐裘给陛下了。不如陛下赏赐臣些?”
燕绥比他更能耍赖:“朕出门从来不自己带银子的。朕就要你买,就算把你抵押给摊贩也要给朕买。”
徐嘉式对陛下这样娇气任性的模样很是受用,才二十岁的人,本就该活泼开怀才对,他也配合地卖起委屈:“原来在陛下心里,臣还不如一件狐裘重要。把臣抵押了,陛下可就没有郎君,孩儿们可就没了父亲。”
“等着朕来赎你呀。”燕绥勾住徐嘉式领口,鼻尖蹭着他下颌,“朕会把你赎回去的,不过啊,这样一来,你就是朕的了。”
徐嘉式勾着燕绥下巴亲吻:“臣本来就是陛下的,无需契约文书,陛下早已将臣套牢了。只要陛下需要,臣随时可以献上一切。”
燕绥轻咬着他嘴唇打上专属自己的印记:“那为什么不在市场停下?朕从没逛过市集,好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
“市面上混乱脏污,气味也并不好闻,陛下恐怕难以适应。那些摊档上的货色质量参差不齐,短时间难以挑选到好的。前面有专门的皮草铺子,虽说给陛下使用还是粗劣了些,但勉强也还用得。”
“狐裘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你送的,朕都喜欢。”燕绥低头在徐嘉式怀里蹭了蹭,“上好的狐裘宫中要多少有多少,朕只想体验你曾经的生活——你说你以前打了猎物也会拿来出售,难道是直接送到皮草铺子里?还是在这种集市来卖吧,你会像那些摊贩一样吆喝吗?”
徐嘉式叫停了马车,搀扶着燕绥走下:“臣不会吆喝,但因为货物品相好并不愁卖。那时卖东西也不为赚钱,只是觉得有趣,炫耀本领听人夸奖才是真正目的。”
“很好卖吗?朕还以为你说留给老——你父亲,是因为卖不掉呢。”
“陛下未免也太小瞧臣了。”
“叫朕——叫我淇台。”燕绥环顾四周,身手顶级的侍卫们扮作普通老百姓就近保护,但他认不出来,人群熙熙攘攘,热闹有趣又充满着不确定。而握着徐嘉式的手,足以消除大部分不安,燕绥可以俏皮地开着玩笑,“谁让你先前钓不上鱼就让施张在水下往鱼钩上直接挂。”
徐嘉式有一瞬间赧然,他根本记不得有这回事,但可以想象自己为了讨陛下欢心再愚蠢造作的事都做得出来。
“我钓不上鱼没关系,钓到淇台就足够了。”
“才不是你钓上的。”燕绥小指勾了勾徐嘉式掌心,“我是愿者上钩。即便是你是姜太公钓鱼,直钩我也心甘情愿地咬了。”
千金难买心甘情愿。
被燕绥偏爱是徐嘉式这辈子最幸运之事。
人来人往,却都成为背景。充满烟火气的灯光将燕绥照得格外好看。
徐嘉式喉结滚了滚,凑近燕绥耳朵低声:“等淇台生完孩子……”
低声耳语直扣心扉。
燕绥瞬间红了脸:“你也知道还有孩子呢,不许胡说……之前让你为所欲为却束手束脚,再想,等半年之后吧!”
说罢,燕绥忍不住笑,牵着徐嘉式走向市集。
头一次如此闲逛,这也新奇那也喜欢,但凡是燕绥看过摸过的东西,徐嘉式统统买下来——泥塑玩偶,不知道小猪还是小狗更精致,索性十二生肖整套都买完。
“郎君好阔气呀。”燕绥举着个狐狸面具,半遮了脸双目含星地看着徐嘉式,“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毕竟郎君为了我都家徒四壁了,这样大手大脚以后怎么过日子呀?”
这样勾魂夺魄的心肝,一字一句都像叩在徐嘉式心头,别说倾家荡产,就算把命交出去,徐嘉式也心甘情愿。
“就算连四壁都没了,还有淇台养我呢。只要狐狸面具吗?小猫的要不要?”
燕绥还在犹豫,不止小猫的,兔子的他也想要。
生意好有钱赚,摆摊的老妇人笑呵呵地说:“既然夫人喜欢,少爷就都买了吧。”
徐嘉式纠正:“不是夫人。”
老妇人怔了怔,打量二人一身贵气,不是夫人,难不成是哥哥陪着身怀六甲的妹妹逛街?正疑惑不解时,徐嘉式又道:“是爱人。”
老妇人:“……”这不是一样么?
徐嘉式将摊上的面具都买下,老妇人谢了又谢收摊回家。
燕绥踮着脚把小狗的面具往徐嘉式脸上扣,自己戴着那张狐狸面具,在人群熙攘中,他们携手低语。
燕绥道:“我穿着女装,扮做你夫人也差不多。”
“不一样。”徐嘉式与燕绥十指紧扣,“夫人是对妇人的称谓,淇台不是妇人,旁人不知,但我很清楚。我知道,淇台并不喜欢女装,若非必要,我是不愿让你这样委屈的。即便没有这两个孩子,我亦深爱淇台,是任何也替代不了的。我是淇台的郎君,淇台亦是我的小郎君。”
燕绥心头暖融。
郎君和小郎君……真好。
即使这份感情不能大白于天下,但徐嘉式从未退缩,也没有设想任何「折中」的方法,不需要燕绥穿着女装自欺欺人和他扮演世俗夫妻。
不过……
燕绥轻抚着肚子:“我才不小……该称我为少郎君,比我大十岁的老郎君。”
徐嘉式反应了一瞬,勾唇而笑:“淇台学坏了。是不小,小淇台精神的时候也是蔚为可观。但我也不老,只比淇台大九岁零九个月而已。”
“不就是十岁?”
“是九岁零九个月。”
徐嘉式笑意凝聚着深情:“我是不是没告诉过淇台,那年你周岁,抓周抓的是我。这一辈子,原本我们就是天作之合。净芸十岁就给自己定下媳妇,我也早早就和淇台结下不解之缘。”
“我小时候手气这么好吗?”燕绥环住徐嘉式腰,偏头枕在他肩上,眼中光芒闪动,“可是,那么早就定下我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娶我呀——不对,是我娶你……”
燕绥抵在徐嘉式耳边轻唤一声:“皇后。”
徐嘉式轻抚燕绥青丝:“我来迟了,就罚我——赏赐我下辈子还做皇后。 “好。”
虽然是在贩夫走卒各行各业混杂的市集上,到底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燕绥与徐嘉式不能拥抱太久,耳鬓厮磨终究惹人注意。
燕绥听见一声清亮的鸣叫,转头看去,不远处地上柳编的笼子里困着一只白狐:“我想看看那个!”
徐嘉式牵着他手,来到那个摊档前。
摆摊的是个道士,他刚出摊,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青布,铺在地面上,然后将各种灵芝菌菇摆上,再掏出一支又一支巴掌大小晶莹的葫芦摆了一地。
道士不修边幅,头发并未束紧,东一绺西一绺地散着,头顶用斑竹节挽住的子午髻随时可能垮下来。身上穿的道袍旧蹋蹋的,前襟和袖口几个洞眼非常明显。
道士摆完东西,抬起脸来。这张脸也有些旧,胡茬青密,没有四十岁也有三十五。
道士露着白牙对燕绥和徐嘉式二人笑:“贫道观二位面相,是贵而又贵,贵不可言呐!也只有如此贵人,才识得贫道这些宝贝!”
本来他说第一句,燕绥还心惊一下,心想真有高人能够通过面相看出身份?自己今夜难道暴露身份了?再听后面的话,即使燕绥是第一次逛集市,也知道这是招摇撞骗兜售货物的开场白。
果然,见两人不搭腔,道士站起身来对过往行人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能够预测洪水的神器!放在家里能保家宅平安六畜兴旺,带在身上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江州今年遭受洪灾,百姓深受其苦,一听说能预测洪水,纷纷转了脚步凑过来,很快便围成一圈。
道士立在人群中,举起葫芦,站得最近的燕绥看见那葫芦外壳晶润而透明,里面浮沉着白絮,像雪又不是雪。
“贫道自小在终南山苦修,参悟天道,早就预知今岁江州大涝,本想下山济世,但终究畏惧泄露天机招致祸患。”
此言一出,人群中叹息四起,感叹天灾让百姓受了大难,要是早知道,哪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也有人道:“又是骗子!真有这样本事,朝廷早就请去了,事后却来说嘴,这道士讨打!”
道士睨了那人一眼:“小友休得出言不逊。贫道师父当年是被皇帝请入皇城亲自接见,待为上宾的!贫道乃嫡传弟子,已成大道!”
燕绥和徐嘉式闻言对视。
近三十年来,受皇帝亲自接见,且礼遇有加的只有那位治好了刚出生的燕绪夜啼之症,预言「徐家必出皇后」的高人。
当年,那高人出了皇宫便销声匿迹。难道眼前之人是他徒弟?
“言归正传!”道士高声吆喝,“贫道虽然深知泄露天机会招致自身祸患,但为天下苍生,贫道不下地狱谁下!因为江州百姓受苦受难,贫道于心不忍,所以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道士高举那晶莹的葫芦:“此乃能预测气候变化的神器。小小葫芦,大有乾坤!其中液体澄清,则天朗气清;白絮悬浮,则主雨雪;通体浑浊,则暴风雨降至!”
在昏暗的夜市中,许多东西都是暗的,人也是暗的,那颗晶莹的葫芦格外惹人瞩目。
且不说是否真能预测天气,就说这葫芦的材质,是在场所有人,包括燕绥和徐嘉式都未见过的。
似白玉,但更透亮;似水晶,但更纯粹。珍珠翡翠都不是,更不是真正的草本葫芦。
这样的东西,要卖多少钱?
在场众人都很关心价钱,道士又说了一遍「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既然是造福苍生,当然只取些善财。一两银子一个——哎,别走啊!”
价钱一出看客顿时散了大半,道士扯着嗓子高声:“九钱!不能再少了,不舍善财难结善缘呐!这葫芦是天材地宝造就,天生只有这么九个,再加上贫道锻炼才有此奇效。银钱事小,性命攸关啊!贫道可是冒着遭受天谴的风险济世救人呐!”
如此呼天抢地恳切至极,再加上他形容落拓不羁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还真有人掏出钱来买了葫芦。
燕绥没买。
济世救人不是这么个吆喝法。
燕绥和徐嘉式两人对了个眼神,从人群里退出来,于暗处观察那道士。
葫芦很快卖完,紧接着灵芝菌菇也全卖完了。还有人想买那狐狸,道士没卖,收了摊提着走了。
燕绥派侍卫跟上,他和徐嘉式买了几张狐皮便回了王府。
半夜,侍卫回来禀报,说那道士东转西绕专挑偏僻的路走,但他们也并未跟丢。
燕绥问:“既然没有跟丢,怎么没把人带回来?”
侍卫道:“被人抢先一步劫走了。”
“谁能从你们手中抢人?你们不曾交手么?”
“看动作身形,像是老周王爷。”
作者有话说:
猜猜道士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