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方名义上是已死之人, 随燕绥东巡一路隐藏身份。
此次给孤儿们看病,已经是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所以他不能高声呼救——
他和谢璚都是不应该出现在陈国的人, 被外人发现, 会给陛下徒增麻烦。
“你放开我。”裴良方深吸一口气, 用力去掰禁锢自己的双手,但纹丝不动, 于是他发狠地捶打并加以言语威胁,“放开!我身上带着十几种毒药,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你早就要了我的命!”谢璚低声嘶吼。
他噙着泪咬住裴良方裸露在外的脖颈,没用劲, 与其说是撕咬, 更像小猫磨牙,还要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你不能招惹了我又不要我。我不会放开你的, 一辈子不放开。除非我死……不!死了我也不会放开你!你要和我葬在一起。你要的我都给你,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你不要我找别人生子,我就不找。我听你的话,别不要我……”
谢璚疯狂地索吻, 裴良方皱着眉躲避他贴上来的唇, 然而体力悬殊注定抵抗是徒劳的,他被捏住了下颌撬开唇齿。
这个吻依然以咬破唇角血腥弥漫结束,谢璚抬手, 指尖颤抖地描绘裴良方沾着自己鲜血的唇, 露出一个充满血腥而腼腆的笑:“我刚得知, 谢家祖先就是男身产子……我可以的, 如果对方是你, 我可以的。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怎么不告诉我?”
谢璚年轻,才二十岁,肤色很白,五官精致得有些失真,然而向来神情疏离而冷漠,杀伐决断利落老道,近乎残酷的理性掩盖了他还年轻这个事实。
而此时他唇上染着血珠,平添了一种近乎魅惑的美,又带着撒娇无赖的孩子气。
裴良方转头:“你疯了。世上没有男人生子这回事。”
裴良方语气很镇定,但心里已经全乱了,他担心谢璚知道陛下怀孕会对对陛下不利,更惊诧于谢璚会主动提出孕育子嗣之事——和自己。
“有没有试了才知道。”谢璚低头,额头抵在裴良方下颌,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近乎蛊惑,“你来吧,把我带给你的痛苦千倍百倍还给我,我绝不反抗。我身上谢家的血脉让我可以怀孕生子,即使不能自然受孕,你就用药,你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是世上医术最好的人……”
说着谢璚掌心在裴良方身上游走,与那次的粗暴强制相比,温柔得可怕,以讨好的姿态求欢。
手掌所到之处战栗不止,裴良方的呼吸重了许多。
谢璚低声:“你是想要我的,对吗?我给你。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说罢欲俯身打横抱起裴良方,裴良方回过神来挣扎,扇了他一巴掌才得以松脱。
裴良方快速退步,从袖中掏出银针,对准自己大穴:“别过来!否则我刺死自己!”
谢璚被打得头偏向一边,寒冬时节,风雪如割,谢璚本来肤色就偏白,遇冷脸色近乎透明地苍白,脸上隆起鲜明的五指痕迹,但他感觉不到痛似的,转过头来痴痴地望着裴良方:“手疼不疼?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不要我……我离不开你,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了。这是我第三次来陈国了,我顾不上父皇会不会知道了,我只想把你带回去……没有你,我没有一天能吃好睡好。你看,我瘦了好多,你以前是最看不得我受苦的,现在不心疼我了吗?我知道我以前做了错事,可那是因为我实在太怕失去你了,我想永远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只对我一个人好。别不要我,我没有其他人,真的……”
裴良方握着针,手不住颤抖。
“我那时说的都是气话,在我心里,没人比得过你。我没碰别人,我只想要你。”谢璚缓步靠近,语气小心,目光虔诚似面对毕生信仰,“我知道你爱干净,我还是干净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谢璚重新小心地拥住裴良方,没有受到抗拒,他嗓音带着喜悦的颤抖:“上次分开以后,我一直忍不住想,如果陈国皇帝也喜欢你怎么办?如果你喜欢上他怎么办?我受不了你对他那么好,本来这些温柔和爱护都是给我的,原来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是这么痛苦……我明白你要的是什么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其他人,只有我们彼此。我不会让别人给我生子,哪怕去母留子也不行。我知道你在意忠贞,我会对你一生一世忠诚……我们好好在一起,我来生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我们一家人永不分离,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
没有其他人……一家人永不分离,很难相信这话从一位二十岁的皇子口中说出,而且他说到就能做到。
裴良方喉头发紧,许多的话吐不出咽不下,他伸手刚要碰到谢璚头发,谢璚突然转向一边,裴良方亦看过去。
阿术捏了一把药材,站在不远处偏头看着两人。
谢璚眯起眼,目光快速在一大一小脸上来回:同样瘦削的瓜子脸,冷傲的凤眼。
“这是谁?”质问的语气。
裴良方如浑水翻涌的心瞬间澄明了许多,手掌虚握了一下,收回来。
“我徒弟。”
“徒弟?几个月前还没有徒弟……”谢璚咬牙切齿,“你们药王谷最重视传承,怎么会随随便便收了徒弟……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裴良方从他越来越快的语速和猩红的双眼中读出了猜疑——
不,不止是猜疑,谢璚是个疑心深重又很自以为是的人,旁人很难说服他,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所认定的事情很难再有转圜。
裴良方忽然冷静了下来,头脑也清楚了,可以理智地分析。
虽然谢璚又来了,并且承诺不再有其他人,但还是想要个儿子。要儿子是为了争夺皇位,哪怕豁出他自己的性命,他也要生子夺权。
在谢璚心里,皇位是第一位的。
他把极度的热忱奉献给了夺储,愿意用生命去完成那喋血的游戏,还能把什么奉献给爱人呢。
裴良方终于彻底认识到,隔在他和谢璚中间的从来不是什么首辅的孙女或者其他高门贵女,甚至也不是子嗣,是爱与权孰轻孰重。
裴良方活了快三十年,但很不成熟,热血上头又动了心,因为一个小孩可以舍弃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而小孩的至高理想并不是他。
裴良方不敢想象与皇位同时坐在天平的两端,微不足道的他根本压不住那重量,会被抛上高空然后坠地摔得粉身碎骨。
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得到一位帝王的真心和全然信赖。
真的是时候彻底放下了。
裴良方深吸一口气,道:“你猜得没错,这是我儿子,亲生儿子。”
谢璚怒吼:“你说什么!”
裴良方瞥向阿术:“叫爹。”
阿术抿唇,裴良方给他个眼神,意思是不叫就别想我救你爹了,阿术很聪明当时就会意了,咬咬牙喊:“爹。”
裴良方「嗯」了一声,又把目光移回谢璚身上道:“叫叔——叫哥哥。”
阿术又要张口,刚吐出一个「哥」字,被谢璚冷厉的目光一扫,瞬间吓得闭了嘴。
“因为这个孽种,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谢璚眼中布满血丝,目光像是要活吞了裴良方,“这才是你离开我的真正原因?你骗我……怪我负心,不让我有子嗣,但你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谢璚余光扫一眼阿术,因为愤怒胸腔剧烈起伏:“有五六岁了吧?在认识我以前你就有了儿子,那我算什么?我们之间算什么!裴信,你把我当什么!”
谢璚的质问如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狮吼,裴良方并不感觉恐惧,只是觉得心寒。就这么相信了?其实打心底里,谢璚并不尊重他,也没有任何信任,此时感觉被蒙骗被侮辱,所以受不了。他越愤怒,裴良方越觉得自己可悲。
阿术呆呆地看着两人,谢璚说的话他似懂非懂,对两人的关系难以置信……男人和男人?谁算丈夫,谁算媳妇呢?
为避免荼毒孩子幼小的心灵,裴良方将阿术揽了过来,用银针暂时封闭他的听觉。于是阿术只能看着两个大人嘴巴一张一合,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说。”裴良方淡淡道,“他不是孽种。至于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谢璚看着裴良方纤瘦的手搭在孩子肩膀,呈现保护的姿态,真是一对亲密的父子啊。谢璚周身都像被怒火焚烧:“孩子!什么孩子!这是个孽种!何止要说,我还要杀了他!杀了他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阿术听不见,但还是感觉到强烈的危险,他试图挣脱逃跑,但裴良方牢牢按着他肩膀。
他仰头,发现这个瘦高的大夫没有出手,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让对面的人熄了火。
“别让我更恨你。”裴良方冷冷地看着谢璚,“你已经践踏过我的尊严,如今我只靠医道苟延残喘,杀了我的传人,我也不必活着了。”
要杀这孩子,裴良方也不活了,他们的命是一体的。谢璚认识到这一点,感到万分痛苦,即使是对一个小孩,他也控制不住强烈的嫉妒——
分明,分明该和裴良方生死同命的是自己!
谢璚抬眼对上裴良方漠然的目光,从里面看不出半分眷恋,他瞬间像被人抽了脊骨一样,精气神都垮了,跌坐在地。
他痛苦地低头喃喃:“我迟了是吗?如果我早出生十年……就不会……孩子母亲是谁?是谁抢了你?她有什么好?比我还爱你吗?”
裴良方俯视谢璚,和他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他很难编出一个合理身份的妻子。多说多错,稍微有一点纰漏,谢璚都会识破,他索性保持沉默。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谢璚感觉心脏被撕裂一般剧痛,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他急需找到一点让他不那么痛苦的补偿,谢璚挣扎着站起身:“她现在在哪?死了是不是?这些年你没有其他人是不是?你只有我,你爱我的,对不对!”
裴良方不太会说谎,还是保持沉默。
“我可以原谅。”谢璚深吸一口气,随着吐息周身颤抖,“我可以当作没有这回事,我不杀这个孩子,但也不许你认他……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等我登上皇位,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永远在一起……”
“然后呢?”原谅二字太过刺耳,且不说裴良方认识谢璚前没有儿子,就算有,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吗?裴良方冷声掐灭谢璚眼中的光,“你做皇帝,我算什么?皇后?替你掌管后宫?”
“只有你一个人,我不会再置后宫!你会是我唯一的皇后!”谢璚急忙道。
“皇后……我一个大男人入主后宫做皇后……”裴良方没有徐嘉式那份豁达的心态,自嘲地笑笑,“我这双手,只会执针抓药,拿不起靖国的凤印。我走惯了乡野间的泥泞路,不配住深宫高墙。你做不做皇帝与我无关,你的任何事都早已与我无关了。”
裴良方缓缓呼气,仿佛卸下背负已久的枷锁,对谢璚道:“我不需要你原谅,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不!没有!我不说完就不能完!”谢璚苦哭吼着抱住裴良方,“我都能容忍你和别人有孩子了,你还要怎么样?你凭什么对我这么狠心?你的心是铁打的吗?别不要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如果我要你放弃皇位呢?”
谢璚怔住,缓缓抬头看着裴良方:“什……什么?”
“只要你放弃皇位,我马上跟你走。”
谢璚难以置信地摇头:“你疯了,一定是你疯了!皇家谁不想要皇位!得不到皇位,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放着皇权富贵不享受,做乡野村夫才痛快吗?你还是在试探我对不对?我谢璚此生只爱你一人!我敢发誓的!我说了不会再找其他人啊!你到底在介意什么!我们会有儿子的……我来生!你上我我来生,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权和爱人,这架天平永远不会平衡,甚至他连登上天平的资格都没有,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裴良方心头还是难免抽痛,他平复良久道:“我不行。”
谢璚没听清:“什么?”
“我不举。”
即使确信自己的医术足以封住阿术听觉,让他什么也听不到,但裴良方捂住阿术耳朵,也将自己最后一点羞耻心和自尊保护起来。
他平静地看着谢璚,同过去割席,像决绝地剜去一块已经感染溃脓的腐肉:“自从那次,我就硬不起来了。我知道症结何在,要治也容易,但没有必要治好,这样才能让我时刻牢记你曾对我做过的事。人再下贱也会有个限度,我贱到底了回头了,不会再重蹈覆辙。”
谢璚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愧疚,最后充满恐惧之色,他预感到这一次是真的要彻底失去心爱之人了。
如果当时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谢璚周身颤抖,连说话时牙齿也磕碰作响,他拉着裴良方胳膊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知道会这样……你打我骂我都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求求你……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我该死!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我像是中了你的毒,我真的离不开你……可以治的,可以治好的,我以后不会再对你乱来了,你别不要我……”
裴良方牵着阿术的手往外走。
谢璚毫不顾忌形象地抱住了裴良方腿嚎啕,裴良方冷冷看他:“把人招来,你的皇位就真的保不住了。对了,我这条腿至今天阴下雨都会疼,如果觉得不够,可以再踢折一次。”
谢璚如遭雷击地松开手,除了对不起再也没有其他语言,但裴良方连头也没回。
回王府的路上,裴良方才放开阿术的听觉。
一同坐在马车里,阿术目不转睛地看着裴良方。
裴良方揉揉他脑袋,自嘲地笑笑:“大人的事别问别管。回去睡一觉,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阿术低头,掌心还捏着药材。
马车走得很平稳,不快也不慢,但还是偶尔带起风刮开帘子,放进来冷气。
裴良方将毛毯顺手盖在了阿术身上,然后自己闭眼休息。察觉到身边挪动,裴良方道:“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明天就去救你爹——刚才喊的那一声不算,你不用认我做爹。”
阿术看着裴良方,他眼底有浓重的乌青,充分显示了疲惫。身材瘦削,身上什么也没盖,像个绷着衣裳的骨架子。
阿术一手攥着柔软暖和的毛毯,把握着的拳头伸到裴良方面前:“我把药抓来了,赔你。”
“抓了什么?”裴良方疲乏地睁开眼,在看清孩子掌心的药材后,瞬间振作了精神,“当归、独活、艾叶、莪术……分量也都对!你全都记得!天才,真是个天才!上天注定你要做我徒弟!小家伙,真不错!”
热烈的夸奖让阿术有些脸红,他把药材都拍进裴良方手里:“我才不稀罕……反正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你要把我爹治好,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裴良方越看这孩子越喜欢,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手脚利落,还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捏捏阿术脸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欺师灭祖可是大罪!”
“我才不怕!”阿术龇牙,“你治不好我爹,我咬死你!”
“就你这几颗乳牙,啧啧……”裴良方捏着阿术脸颊,看见门牙松动,“换牙的时候,我给你开点药,长出的新牙保证你用到一百岁都结实。”
阿术撇撇嘴:“谁能活到一百岁啊,那不是老妖怪吗?”
“我还真能。”和孩子在一起,裴良方心下畅通了许多,孩子气地仰头自夸,“我们药王谷历代传人,都活过了百岁,养生得宜百病不侵,不是老妖怪,是老神仙。”
“那我爹也要活一百岁!”
“你爹也想当我徒弟?”
“我当你徒弟,不就能给我爹治病养生,让他好好活到一百岁吗?”
“还挺孝顺。怎么不把这份心思用来孝顺孝顺你师父我?”
“就你……连我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才不配我孝顺呢!”
师徒两人斗着嘴回了王府。
次日,裴良方履约要去给阿术藏在城隍庙父亲看病,燕绥和徐嘉式说也要同去。
裴良方避着孩子,对燕绥道:“陛下,阿术的爹肯定与孤儿失踪案有关联。我先去探探虚实,然后把人带来让你审查吧。”
燕绥和徐嘉式对视一眼,摇头,齐声道:“不,我们必须亲自去。”
昨夜,来去无影的老周王在书房里给他们留下一张字条。
“燕纪在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