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敛本是没想去寻颜怀隐的。

  可他离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许志在旁蹲着,都反应过来似的摸着下巴问道:“甄兄怎么还没回来?”

  颜怀隐淫威过甚,许志从晕血中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拿着树枝继续去默写《论语》。

  张东风最见不得他这没骨气蔫了吧唧的样子,像拖着棍子一样拖着尸体和他那些结交的兄弟们乌泱泱地走了。

  摇摇欲坠的小棚子外转眼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周遭一时也倒没有其他人敢上前来,因此便显得许志用树枝划拉地的声音格外的响。

  江敛孤魂野鬼一样的在旁边站着,那断断续续的划拉声像是要催他去投胎。

  平白的惹人心烦。

  江敛指尖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纠结是把人揍晕了还是直接杀了更好。

  可他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反倒是停了下来。

  颜怀隐想必是要生气的。

  他与颜怀隐同一屋檐下这么多天,也算摸明白了一点颜怀隐的脾气。

  这人毛病不少,最大的就是护短。

  而这个废物书生,显然就已经被他归在了羽翼之内。

  只因为他在被抓过去盘问了一圈后,回来还不忘将抢到的食物分给了颜怀隐一些,而全然没有想过他被抓过去指不定就是颜怀隐设的计。

  江敛无边际地想着,好不容易将许志催魂的划拉声赶出脑外,可脑中却蓦地出现了颜怀隐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寡淡的,只眸光璀璨的脸。

  真是奇了个怪了,江敛睁大了眸子,受惊一般的将这张脸从脑海中赶走。

  他恍然间惊觉他对颜怀隐的注意已经太过了。

  这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中颜怀隐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他抬起头就能看到颜怀隐,以至于这才片刻间的不见,他就开始习惯性的寻找颜怀隐在哪。

  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纵然心性阴沉,可江敛还是惊悚于这种习惯。

  他抬手猛地攥住了胸口,隔着衣襟握住了怀里那方手帕。

  如此攥了片刻后,江敛才慢慢平静下来。

  而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一低头,就撞入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颜岫青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和颜怀隐几乎如出一辙的眸子,开口道:“贾哥哥,你去寻寻我哥哥吧。”

  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睁着一双眼,心里却猴精似的不去找许志,而是直直地来到了江敛跟前:“我哥哥身体不好,万一晕过去了怎么办?”

  江敛心中冷笑一声,心道他杀人偷东西的时候可不像身子不好。

  “贾哥哥,”似乎是知道江敛心中在想什么,颜岫青眼珠一转,紧接着嘴角就耷拉了下来,一张嘴满满的哭腔,“我不想没有哥哥。”

  她许是从小被精心教养 ,即便是哭,也哭的含蓄而收敛,可就是这点哭声,就足以够那边的划拉声停了下来。

  许志捏着树枝,惊诧道:“老天爷呐,这是冷阎王惹哭小祖宗了!”

  江敛:“......”

  江敛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往颜怀隐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他心中恨恨地想:并非我自己愿意去的,不过是再也受不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那鬼哭狼嚎了。

  他这么愤然想着,脚步愈发的快。

  可他尽管想过颜怀隐或许真会如颜岫青说的那样晕了过去,也没想到,他穿过灌木丛后,看到的会是这么一副画面。

  泡在湖中的少年听到响声转过来头,就这么与他面对面的相见了。

  首先是白。

  深绿色的湖水与墨绿色的天地间,便很容易让人瞧见这动人心魄的白,盈盈一水间,像是将要融化在春水上的一抹隆冬寒冰。

  可他一张脸又太过于巧夺天工的昳丽,平白冲淡了些白,长眉入鬓,甚至于带了些野气。

  很多时候江敛看见颜怀隐的眼,都觉得这么一双眸子长在了那么一张庸常的脸上难免是残暴天物。

  而如今在这么一张脸上,眼波明,漂亮的近乎锋利。

  江敛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一阵风刮来,紧接着,他意识就陷入了混沌。

  等意识懵懵懂懂再回来时,他又闻到了那股近乎凄苦的药香。

  江敛睁开眼,就看到了一截下颌横在他眼上。

  掀起眼皮,入眼的是颜怀隐那张脸。

  他熟悉的那张脸。

  江敛眼珠动了动,意识到了他是在他们住的棚子里,而他竟然在颜怀隐怀中躺着。他还没做什么,就听见颜怀隐啧了一声:“醒来了就松开,再抓着把你手剁下来信不信?”

  江敛一怔,往自己的手看过去,就看见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颜怀隐的袖子,一副对他袖子难分难舍的样子。

  江敛猛地将手松开。

  可他紧接着就想起来了在湖面看到的那一幕。

  十二岁的孩子兀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撑着地猛地起了身,手捉住颜怀隐的衣襟,另一只手就要去碰他的脸。

  颜怀隐被他这不要命的一扑差点压在了地上,眼见着脸要被这孩子抓破,少年扬起手握着朝他抓过来的手,一用力,狠狠地将那手连带着主人摁在了地上。

  江敛被挟持着,扑腾的如离了水的鱼,可到底拗不过摁着他的那只手,到最后只能喘着气倒在地上,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颜怀隐。

  “你还记得这个手帕么?”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伸长了手臂递到了颜怀隐面前,哑声道,“你还记得它吗?”

  颜怀隐眼见着人不发疯了,这才垂下来眼睫看了手帕一眼:“这不是你心上人的东西吗?”

  他还记得刚开始江敛宝贝这东西的样子,十一二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手帕之类的,只能是心上人的东西了。

  江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声音嘶哑:“他死了。”

  颜怀隐扬了扬眉。

  “呃,”少年认真思考了片刻,认真道,“节哀,想必她也不是故意的。”

  在他没什么感情的安慰下,江敛反倒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就这么无声地盯着颜怀隐。

  无可奈何,但又满是执拗的。

  颜怀隐在这样目光下生出了点不适应,于是便伸出手来弹了弹江敛的额头,自顾自地转移着话题:“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了吗?”

  他转移话题的方向向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江敛回过神来,才明白他是问自己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城外的流民群慢慢散去,众人各谋生路,江敛接下来要去哪里,颜怀隐并不打算阻拦。

  可江敛却看着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颜怀隐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自己,静了片刻,他一弯眸:“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注:①“盈盈一水间”出自两汉佚名《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②“眼波明”出自唐代张泌《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废话:我觉得这首词的翻译也很美——那天,在春日融融的浣花溪边,我初次见了爱人你。当时你多么美丽:明媚的眼波,轻淡的黛眉,高挽的秀发好似绿云,秀发上发髻援簇。(翻译出自古诗文网)】

  很适合在春天读的一首小词,在春天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