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宫辞半阙踏歌行>第29章 无方斗红云

  江千夜一日未见他人,担忧他伤寒,却不能出门。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扶着他满脸焦虑:“远哥,你好些了么?”

  莫远歌脸色还苍白,微笑道:“今日在舅父那里服了许多药,好多了。”

  江千夜扶他坐下,麻利地给他倒热水:“都怪我,不然你也不会冻伤寒。”

  莫远歌尴尬一笑,接过热水低头猛喝。

  睡觉时,莫远歌被江千夜扯着上了床。

  江千夜不仅把被褥都给他,自己也钻到他那边去,贴身暖着他。莫远歌僵得跟木头一样一动不动,江千夜却神色自若地抱着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小江公子支棱着顶着他腰。

  黑夜中,莫远歌睡意全无。沉默小半个时辰后,他艰难开口:“星河,问你件事。”

  “问吧。”江千夜头靠在莫远歌肩头,根本不在意莫远歌怎么想,只想暖他。

  “你不会……真喜欢男子吧?”莫远歌用毕生的勇气问出这句话。

  江千夜心念头百转,随即轻松地回道:“是啊,我喜欢男子。远哥你怕吗?”

  莫远歌心头“咚”震了下,随即干笑道:“呵呵呵……呵呵呵……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

  “喜欢男子,也不是见个俊俏男子就喜欢啊。”江千夜补充道。

  “呵呵……呵呵……”莫远歌突然忘了怎么笑。

  “困了,睡吧。”江千夜打了个哈欠,渐渐起了微鼾。

  莫远歌被他抱着胳膊,睡不着。但江千夜的确睡着了,因为他的小江公子也睡了。

  随后的日子,每夜房顶都有人来,但江千夜白日不出门,晚上又有莫远歌守护着,两人扮作夫妻夜夜同眠,让那藏在黑暗中的人无法得逞。

  江千夜的小江公子夜夜都精神,但莫远歌似已不在意它的冒犯,已能做到熟视无睹。江千夜也不敢真对他动手动脚,毕竟打起来,自己打不过莫远歌。

  半月后,莫远歌的伤寒痊愈。江千夜半个月没出门,憋得慌,便易容起来,让莫远歌带他出门透气。两人套了马车,去山下镇上闲逛。

  又下雨了。梁奚亭身上鞭伤刚结痂,但他受不了屋中憋闷,便趁着下雨出来走走。粱奚亭披着一件月白大氅,撑着油纸伞缓缓往半山腰观雨亭而去,柏君背着古琴跟在他后面,师徒二人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得有些艰难。

  “师父,路滑,您慢些。”柏君在他身后细心提醒。

  梁奚亭走得仔细,抬眼望去,烟雨朦胧的半山腰,已能看到山那边观雨亭影影绰绰的古朴廊檐。沿着青石板路走片刻,峰回路转,便见一片葱郁之色,桃花林中,飞檐流阁跃然眼前。一阵冷风吹过,遍地落花,吹落断崖。

  “观雨亭”三字已在岁月里斑驳,古朴的亭子孤零零立于悬崖边,千年万年地瞭望着远山。

  梁奚亭沿着石板阶梯往下走,黑靴踏着满地残花来到亭中石桌前。柏君连忙上前给冷硬的石凳铺上软垫,扶梁奚亭坐下。

  石桌上许多水渍和落花,柏君麻利地扫净桌面,取下背上的古琴置于石桌上。

  琴曰无方,举世闻名,却只是一把普通的黑色古琴。琴体没有过多雕刻的痕迹,浑然天成,琴面素雅,有些许断纹。

  梁奚亭纤长的手指轻拨琴弦,“叮”一声,宛如天籁,清脆古朴,空灵飘渺,昆山玉碎。

  梁奚亭眼中闪过一丝悲凉:“老友,好久不见。”

  柏君打开竹篮,取出茶具生火烹茶。

  雨又大了些,雨滴顺着青瓦汇成水流,从廊檐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摧残林中桃花,疾风苦雨中,梁奚亭用无方琴应景地弹了一曲《听雨》。

  手指轻猱琴弦,时而松沉旷远,起远古之思;时而清冷入仙,缥缈多变,悠远空灵。疏雨打桃花,静谧中蕴着一丝凄然,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天潮地湿,却不愿撑一把伞。冷风裹挟沁人的湿气,桃花冷香氤氲缭绕,皆从那双修长的手指间流出,夹杂在雨中,倾泻而下。

  风又大了些,刹那间,那人衣袂翻飞。琴声激越,风雨骤急,穿林打叶,连绵回响,久久不绝。起手落手间,商弦颤动,撩人心弦。

  琴音未绝,柏君已然煮好茶,清冽的茶香伴着余韵流入杯中,似连这茶水都注入了些许哀怨。

  “雨中抚琴,公子好雅兴。”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桃林中响起。

  梁奚亭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着劲装的女子撑着伞款款而来。那女子生得明媚,眉比远山,杏眼含春,肌肤如雪,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发髻,经过桃花旁,却叫满林桃花都没了颜色。

  女子腰间插着一支长约两尺的的毛笔,笔杆由玄铁铸成,笔锋为蚕丝,着墨柔软,干透可以洞穿成年男子肌肉。

  看到她的瞬间,梁奚亭眼中先是一丝惊喜,随即暗沉,低眉垂目转过身去不看她:“原是妙染公子。随手一曲,呕哑嘲哳,姑娘见笑了。”

  宋晓云径直走到亭中,柏君连忙替她接下雨伞,给她斟了茶,便识趣地退到一旁去了。

  宋晓云没坐,站在梁奚亭身边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转头对柏君道:“去吧,你家掌门有我照料。”

  柏君颔首,撑着伞消失在桃花林中。

  梁奚亭不看她,手指轻拨琴弦,言语冷淡:“你把我弟子赶走,意欲何为?”

  宋晓云手背后,抬眼望着雨中的远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托人寻太仆寺卿问事,为何不找我?难道我堂堂北梁靖远将军,知道的还没一个掌管车马的多吗?”

  梁奚亭沉默,手指乱拨,并不回答她。

  宋晓云粉面微怒,转身看着他:“梁清秋,我耐心有限,别逼我。”

  梁奚亭也看着她,虽是笑着,却满眼讥讽之色:“你待如何?打我一顿吗?”

  “未尝不可!”宋晓云似失了耐心。

  梁奚亭干脆开始抚琴,边弹边道:“都道宋将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大杀四方,果然名不虚传,悍妒至此。”

  宋晓云一巴掌按在琴弦上,“嗡”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见无方琴被这般对待,梁奚亭抬眼看着她,也怒了:“你们妙染坊的女子都如此粗暴吗?”

  “弄坏了我赔!”宋晓云摁着琴,脸凑近梁奚亭,看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不待见我?”

  梁奚亭冷笑了声,也直视着她:“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想多活几年而已。”

  此话一出,宋晓云勃然大怒,站直身子抽下腰间的红云直指粱奚亭:“梁清秋,你找死!”

  妙染坊是一位宫廷女画师所创,她于众大家的丹青中悟出妙染功,开创妙染坊。因妙染坊只收女弟子,加上战乱年代收留众多失去丈夫的女子,被江湖人戏称“寡妇门”。

  自赵明镜当了掌门后,与丈夫宋春堂生了三个女儿,宋春堂便一命归西;大女儿宋青梅抱着牌位嫁进鸿安镖局做了活寡妇;二女儿宋皎月嫁人不久丈夫过世,如今回妙染坊寡居;就剩个小女儿宋晓云,因跟随梁武帝南征北战而至今未婚。梁奚亭如此说,正触宋晓云霉头,诗情画意的观雨亭,瞬间火药味十足。

  宋晓云手执红云,柳眉倒竖,一招笔走龙蛇,手中红云如灵蛇般刺向梁奚亭门面。此招刚健笃实,变化多端,揉穿、点、挑、刺、戳为一体,一刺不中立时化为点、挑,让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宋晓云出手便是如此重的杀招,可见其愤怒。梁奚亭不敢怠慢,轻拨琴弦,一招《醉渔唱晚》,琴声如珠翠坠地,又如雨打江面,笑傲烟云,醉乡酣美。此招以柔克刚,可在无形中化解对手凌厉的攻势,护住己身。

  宋晓云手中的红云在这柔美的曲调中,竟然变得迟缓起来,力道也被削弱,笔锋只轻轻划过梁奚亭门面,梁奚亭微微后仰便躲了过去。

  宋晓云顿时更加恼怒,收回红云,身姿微变,一招“挥毫泼墨”,红云如旋风般在手中旋转起来,霎时四周的雨水化作万千钢珠,桃花瓣化作锋利的刀片,风驰电掣朝梁奚亭袭去。

  梁奚亭重伤未愈,强运内力抵御笔走龙蛇已然将胸腹处的血痂挣裂,此时见漫天花雨滴袭来,他眼中微光一闪,一曲昭君出塞,琴声斗转急下,如金戈铁马,铿锵铁血,蕴藏着无限杀意。

  急速袭向梁奚亭的花雨在距他不到一丈的距离便破裂,“呯呯呯”在空中炸开,化为无数水雾花粉散开来。

  宋晓云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且看你能坚持到几时!”这漫天的花雨都是宋晓云的武器,只要梁奚亭稍有分神,只需一滴水珠漏网,都能在他身上穿个窟窿。

  霎时亭中水浆迸裂声四起,烟雾缭绕,很快梁奚亭便被雾气围绕,渐渐看不清晰身影。随着时间推移,宋晓云攻势未歇,梁奚亭那琴声却稍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梁奚亭终于出声了:“姑娘,停手。”

  水雾中,他的声音些许痛苦。宋晓云一听,心道不好,立时停手,漫天的花雨失了力道,顿时“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雾气中,琴声戛然而止,只听梁奚亭一声闷哼,似被最后尚未来得及收回力道的花雨打中。

  宋晓云的脸“刷”一下白了,冲进水雾中。隔着浓浓雾气,只见梁奚亭一手放在琴上,一手捂着胸口,额头上沾着被水雾打湿的头发,脸色苍白似纸,双眉紧蹙,痛苦万分。

  宋晓云视线落到他胸口,只见月白衣衫被血晕染成了黑色,血正顺着他苍白的手指往下流。

  “怎会如此?”宋晓云惊诧,她已及时撤招,粱奚亭琴声是随后才停歇的,就算他被漏网的花雨所伤,那花雨也是失了大部分力道,绝不至如此重伤。

  梁奚亭疼得浑身轻微颤抖,双手青筋暴现,似在极力忍耐疼痛。

  宋晓云一把拉开他手,径直扯开他胸口衣衫,密密麻麻的鞭伤呈现眼前。那些伤本已结痂,此刻全都挣开了,血流如注。

  “是谁伤了你?”盯着那些骇人的伤,宋晓云声音在颤抖。

  梁奚亭疼得差点晕过去,强行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冷笑着看了一眼宋晓云:“拜你家母老虎所赐。”

  宋晓云这才明白,他今日为何说出那般气人的话。她掏出止血药膏,伸手挖些出来轻轻涂在伤口,眸光寒冷,一声不吭。

  梁奚亭也不说话,咬牙忍着止血膏带来的又一轮新鲜疼痛,任由宋晓云为他止血。

  雾气渐渐消散,梁奚亭脸上又是雨又是汗,疼得几乎晕厥。宋晓云为他系好衣带,秀美的双眼盯着梁奚亭惨白的脸,低声道:“日后莫再胡说八道。”

  梁奚亭再没力气,低头闭眼:“你走吧,我现在对姓宋的过敏。”

  宋晓云心中生气,却不忍再伤他。气恼地看着眼前人,宋晓云心一横,一下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捧着梁奚亭的脸,对着那张言语犀利的嘴狠狠亲了下去。

  梁奚亭脑子里“嗡~”响了一声,瞪大眼睛便忘了所有疼痛,温软的双唇触碰到他的瞬间,他身子便如过电般,血流瞬间冲上脑子,胸腔内“咚咚”如擂鼓,一股酥麻感从体内深处往下腹和四肢百骸而去。

  宋晓云品尝了他,又分开,双手温柔地捧着他脸颊,声音娇媚:“我知你心中有我,只是你有大事要做,无意儿女私情。梁清秋,我告诉你,我等了你十年,不想等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危柱山掌门夫人。”

  梁奚亭猛烈地喘息着,被她这么坐在怀里,双手不知该放何处,只得僵直地举在身侧,惨白的脸硬是爬上一丝红晕:“不知羞耻!”

  他声音慌张颤抖,再没了往日的潇洒从容。虽是骂,却更像打情骂俏。

  宋晓云嫣然一笑,轻轻靠在他怀里,言语温柔:“大姐当年不顾劝阻毅然抱牌位嫁进鸿安镖局,这些年来一直过得不顺,也没脸回妙染坊,她心中悲苦,性子便愈发暴躁。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加倍偿你。”

  绝色美人在怀,梁奚亭也不是柳下惠,瞬间硬得胀痛,窘迫地僵直身子,艰难地道:“你先下来。”

  宋晓云依言下来,站在他身旁温柔地看着他。

  如蒙大赦,梁奚亭喘了口气,连忙拉衣衫遮住隆起的裆部,神色自若地用衣袖擦了擦嘴,声音一如之前冷淡:“你别一厢情愿,谁心里有你。”

  宋晓云手指轻勾,从他衣襟里勾出一张绣着云纹的锦帕:“我的贴身之物,梁掌门何故窃了去?”

  梁奚亭这辈子从未干过偷窃之事,这是唯一的一次。他羞红了脸,嘴硬道:“我……我捡的,你若要,便拿去。”

  宋晓云缓缓坐在他身旁石凳上,将锦帕系于琴尾:“清秋,我知你怕连累我,但我不怕。君不就我,我来就君。世人皆言女子需矜持自重,我矜持了十年,等成老姑娘。我不知你大事能成否,何时能成,我怕我等不到那天。所以,我不想矜持了。”

  梁奚亭见她坐在湿冷的石凳上,硬生生憋下关切的话,冷淡地看向一边:“你方才让我莫胡说八道,这句话现在转赠姑娘。”

  作者有话说:

  舅父弹奏《听雨》这段,参见杨青老师的《半山听雨》。

  舅父弹琴这一段灵感完全来自这段音乐,鞠躬,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