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娇纵哥儿的忠犬仆从>第88章 落地

  “苏凌, 你脸色怎么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钱悠注意到苏凌一直沉默没说话,侧头一看,见他脸色苍白郁色的厉害。

  苏凌心悸失控的厉害, 窗外寒风透过缝隙一针针扎入背脊, 桌上人笑意妍妍看得他有些恍惚,像是自己和她们隔了两个节气。

  他点了下头,强作镇定道, “有点, 没事,休息下就好了。”

  老板们见苏凌面色不好, 一顿饭吃完后, 也没继续后面游玩看戏的安排。

  不过苏凌突然身体不舒服, 那些老板倒是得了机会。

  众人纷纷把自己提前准备的名贵药材塞上, 说滋补调养正合适。

  这其中缘故为何, 苏凌自是知道。

  苏凌此时只觉得背后压了一道无形的冰块,呼吸有些短促难受。藏在袖袍下的手指麻木僵硬的厉害,心口出着虚汗头还有些晕。

  他耐着性子纷纷拒绝了,说药材质量不错, 今后定有长期合作的机会。

  老板们见他这么说又不收礼, 只以为是场面话,心里十分没底。

  见苏凌脸色苍白,只能先散宴席再图改日机会。

  苏凌和老板们告辞后, 立即跨着虚浮的步子着朝酒楼外走去。

  钱悠嘀咕道, “这么急匆匆的,刚才嘴皮都白了, 真不要紧吗。”

  她急忙跟上苏凌, 生怕人头重脚轻平地摔了。

  苏凌出了酒楼, 穿过一排大红梁柱,晦暗交替中,他脸上映着无法掩饰的焦躁不安。

  他侧过酒楼拐角,果然见石阶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哥儿。

  他衣着干净,眼神明澈,眼底纹路渐生染上了岁月的松弛感。神色不见沧桑,反而透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笑意与希冀。

  他旁边还摆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一些晒干的草药,神情自在像是在等人。

  “请问,你这些药材卖吗?”苏凌突兀走近。

  搭讪借口信手拈来,但语气却透着生硬紧张。

  那人回头,“卖的,不过要等我夫君来,我是不知道价格的。”

  苏凌顺势坐下,屁股贴在冰冷的石阶上,惴惴不安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他道,“你们平时都是采药为生?”

  那哥儿看了他一眼,视线直白剖开,“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问我?”

  苏凌僵硬一笑,眼里忐忑不安。

  嘴角细微动了动始终开不了口,像是张口就撕开润红细嫩的唇纹,露出淋漓惨痛的鲜血。

  他搅着手指,而后搓搓冻僵的手,冒昧道,“能和我讲讲你夫君的故事吗?”

  那哥儿笑了下,眼里沧桑淡然透着过来人的同情。

  “问这话的人很多都是看热闹的,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他顿了下,看着苏凌道:“在我身上找你自己的。”

  苏凌低头,“我一直都很害怕,今天无意听见你的故事,像是死守的河坝还是决堤了。”

  “一段情谊自有天意安排,强行留是留不住的。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守着当下好好过,起码还有回忆度余生。”

  苏凌无力地抬起头,望着迷迷蒙蒙的银灰空中,隔壁屋檐鸟雀腾飞,眨眼便远成一个墨点。

  他良久开口,带着压抑的难受,“他是突然就不见了吗?”

  “是啊,突然就不见了。”

  “前一天还好好的,一起上山采药,然后跟着他到处收零散药材,晚上还给我做了一顿荠菜肉末云吞,还特意把肉馅最大的那个挑出来给我吃。”

  “你说,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以前冬天会怕我冷,把我脚揣在他腋下捂着,把他冻得打哆嗦反而傻笑捂得更紧了。

  那时候家里穷,好不容易买了一罐腐乳,他只喝白粥,把咸菜腐乳都留给我吃。”

  那哥儿说得一脸笑意洋溢着温馨幸福,苏凌听得十分难受。

  他无法想象苏刈突然消失不见了,他该怎么办。

  可能是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区别,会发了疯的日思夜想不停找人。

  “那你没去别的地方找找吗?说不定他也在着急找你。”

  那哥儿唇角淡淡苦笑,“找了,可是越找,越是找不到,最后心灰意冷大病一场,不如守着回忆好好过日子。”

  苏凌低声呢喃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消失不见的人,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是啊,现在细想起来,他消失也不是没有细枝末节的小征兆,只是当时太幸福了,我没有察觉到而已。”

  苏凌坚信一定能找到,他道,“那他是在哪里消失不见的?”

  那哥儿道,“青石城。”

  苏凌瞳孔睁大升起了一丝细微亮光,“青石城?我就是从青石城来的,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找。”

  “找不到的,我找过很多次了。”那哥儿道。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想他了,就来这里坐坐。

  他那时候总说,有钱了一定会带我来这里吃山珍海味,所以我喜欢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慢回忆以前的日子。”

  在这样的环境中想念一个人,怀念又不至于沉湎,只留一点淡淡的想念便可继续安心过日子。

  苏凌看对方越是淡然他越是难受着急,声线细颤道:“你告诉我名字,多一个人找,多一份希望不是吗?”

  那哥儿看了苏凌一眼,“你瞧街上人来去自由,我们是强留不住的。”

  他看苏凌年纪轻轻,正如他当年那般痴缠沉迷,叹了口气。

  终于开口道:“他叫程五。”

  苏凌扭头看向那哥儿,眼底满是不可置信和恍惚迷惘。

  收药材、程五、青石城。

  ……

  那哥儿见苏凌这反应,淡淡笑道,“你还真认识他?”

  苏凌难以置信。

  程五那猥琐脸怎么都难以和眼前这个通透淡然的哥儿联系在一起。

  他没摇头也没点头,“同名同姓的太多。”

  “而且,而且我听别人说,街坊邻居都没见过你口中的夫君……”

  那哥儿道,“别人还是不是说我疯了,脑袋不正常?”

  苏凌没说话。他脑海在渐渐梳理刚才他们的对话,紧绷的背脊贴着膝盖,好像有一丝明白了对方说的话。

  “我们是成亲后搬来城里的,房子也是他出钱买的,周围邻居肯定见过程五。”

  “他们一开始笑话我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虫,说男人果然有钱就会变心,这样的谈资是在算不得多新鲜。

  而且他们自己家里还是鸡毛蒜皮一堆事情,我的事情好像并不能给他们多少慰藉。”

  “后来,他们发现我隔三差五喜欢在这里坐坐,就编些神神叨叨的故事传开了。

  不明所以的人信以为真,还觉得我中邪见鬼了,事情是越传越邪乎,几乎全城都把我当作疯子。

  那些少数知道实情的街坊邻居反而闭口不谈,看着那些被流言误导的人越来越多,每次看到我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审判。”



  苏凌听完,确定他的丈夫就是那个乌龟王八程五。

  他紧捏忧心忡忡的心情稍稍松了点,起码他说的情况和刈哥不一样。

  但他的心好像又被高高举起,始终得不到踏实落地。

  那哥儿说话的时候眉宇还深藏着眷念,那段幸福的记忆并未随着岁月磨灭,反而始终滋润着松弛的五官,给人恬淡温暖的自在。

  苏凌看着他这样,反而揪心发痛,为他感到不值得。

  “程五就是个王八蛋,在青石城三妻四妾自己享福,你现在又何苦守着他不放。”

  那哥儿淡淡一笑,“错了,你现在说的程五不是我认识的程五。我守着的是回忆里的他。”

  苏凌陷入沉默,半晌,抬头看着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他慢慢道:

  “难怪你一直说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爱着的不是程五外在躯壳和金钱,他爱着的是那颗温暖的灵魂。

  心变了灵魂便消失不见了,即使找到壳子,那也不是他的夫君了。

  天色渐晚,雾霭阴霾中路上行人匆匆朝家里赶,一旁钱大小姐坐在茶摊前不知道添了多少杯茶水。

  苏凌突然盯着那哥儿道:“程五现在快要死了。”

  “被我夫君打的。”

  那哥儿第一次仔细看了苏凌一眼,容貌旖丽年轻鲜活,他自言自语道,“那也是他活该。”

  苏凌没说话,他沉默了会儿,起身时听见那哥儿轻轻说了一句:

  “死了也好,我便只记得他的好了。”

  肮脏溃烂的身躯终究被他们纯粹暖白的回忆染净,永远停留在他心里。也算是应了情浓时的誓言,白头到老长长久久。

  苏凌起身离开了,风迎面吹来,心间酸涩溢满,有些迎风沙眼。

  钱悠看他样子不对,也不知道苏凌和那哥儿坐那里聊的什么,担忧道,“快回去吧,看你冻的嘴皮都干青了。”

  苏凌点头,“我打算明天上午把所有药材验收完,下午就出发回青石城。”

  “这么着急?”

  苏凌道,“嗯,你要是想在这里逛逛,我带着一部分人先回去。”

  钱悠看着他那强撑的镇定神色,急眼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给我说吗,看到你这样我也很担心啊。”

  苏凌看着钱悠拧眉焦急的神色,摇了摇头。

  “真是急死我了。”钱悠甩袖呼出一口白气道。

  苏凌眼里沁着泪光,见她这样担忧心底防备一松,嗓音细颤道,“我怕刈哥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说完,抿着嘴角眼泪刷刷地决堤,神色不可抑制的伤心难过。

  钱悠见苏凌突然哭了,面色慌道:“他敢不要你,我们这就回青石城打死他!”

  苏凌见钱悠急的冒火的脸色,难为情又控不住呜呜道,“不是,我就是想他了。”

  钱悠一听,刚准备嘲笑苏凌,但她自己眼泪也莫名其妙掉下来了。

  “我也想我爹了,呜呜呜……”

  两人不远处,一群护卫看得摸不着头脑,这两人还没断奶吧。

  同时又羡慕起苏刈,这样招人疼的哥儿还真是少见,难怪硬汉也成绕指柔。

  当晚回客栈后,苏凌便有些咳嗽低烧。

  他一晚上做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苏刈不见了,他追着追着就把人衣服揪掉了。他十分恶霸地对苏刈说,看你没衣服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一会儿他有了身孕,一胎八宝吓得苏刈头一次脸色刷白,战战兢兢说他即使是母猪精也依然喜欢他。

  他还梦见自己那天得知袁晶翠要卖他,气冲冲逃出了村子。结果一脚踩进水坑里,落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苏刈正在和一群人厮杀,他激动的喊了一声,结果苏刈回头,眼神冰冷像是要杀他灭口。

  第二天

  苏凌早起头有些阵痛,后脑勺重的厉害,眼底带着失眠的憔悴和乌青。

  钱悠看他这个样子,叫他好好在客栈喝药休息。

  但苏凌喝了药坚持出门验收,要交给官府的药材,一定要亲自过手才放心。

  阴沉沉的愁云压低,寒风细雪簌簌吹动。

  苏凌外氅的毛领被吹的似迎风摇曳的云絮,那小脸被烧的糜艳像是极盛的娇花,眼底带着纯净雾水宛如不谙世事的幼鹿。

  惹眼颓靡中夹着令人心神一颤的清澈。

  苏凌这样子看得钱悠啧啧叹声,说难怪话本说病美人,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心生怜惜。

  有钱府提前打点,药庄子准备的药材质量都不错。验收的很顺利,倒是减轻苏凌很多负担。

  到中午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

  细雪夹着冰雹落在屋檐瓦片上,窸窸窣窣叮叮咚咚作响。

  一阵寒风刮来大片铅色云积,天色突然就阴暗下来。

  苏凌下意识抓住钱悠的胳膊,轻声呢喃道,“要快点赶回去,不然要大雪封路了。”

  而后他眼前一片黑暗,彻底闭眼前恍惚听见钱悠的惊呼声,“苏凌!快来人苏凌晕倒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苏凌睁开眼,面前是熟悉安心的环境。

  窗棱上积着白霜冰凌,大红喜字在茫茫白雪中格外瞩目。

  苏凌低头看着身上的大红喜被,揪着被角羞臊的闻了闻,不过他很快蹙起眉头。

  上面没有苏刈凛冽让人安心的气味,凑近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儿,冷淡又清冷。

  苏凌嘟囔着嘴角不开心,起身穿衣服下楼找苏刈。

  外面大雪覆山岭,这么大的雪肯定封路了。

  苏凌庆幸自己抓紧时间从云水州赶了回来,不然现在肯定困在那里。

  他里里外外都找了一圈没看见人,叫了几声小黑也没听见声音。

  枝头皑皑大雪,万籁寂静中偶尔簌簌声响起,还有积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

  院子里静的太过心慌了。

  院子大雪厚厚铺积一层,雪面干净,偶尔看见零星三两只鸟雀足迹。

  苏凌仔细看了下,像是突然在雪地上踩了两三下,又突然飞走不见,只有一点爪印证明来过。

  “刈哥?小黑?”

  幽寂的山边回荡着苏凌的喊声,一阵阵荡开,倒是下方竹林扑簌簌落雪,惊起一只飞鸟扑腾走了。

  太安静了。

  苏凌心底突然升起寒凉。

  他飞快朝山下跑,想去二姑家问问有没有看到苏刈。

  厚雪太深,铺满山路。

  苏凌摸不清石块,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拔出,下一脚又直接踩空一脸扑在雪地里。

  冰冷积雪入口呛得他不停咳嗽,一路上只有他嘎吱嘎吱的脚踩雪路声。

  他一路磕磕绊绊下了山路,到二姑家的时候,一身裹满了脏雪,膝盖处湿濡一片,脸和鼻尖都冻的通红。

  “啊呀,凌哥儿来了,快来烤火。”

  苏凌一进灶屋,看到三伯娘一家也在,几个人都围着火炉烤火闲聊。

  “不了,二姑,你看到我刈哥了吗?”

  “谁?”

  苏凌顿时如坠冰窟。

  “哎呀,快进来,杵门口冷刀子刮的呼呼的,二姑没听清。”

  苏凌才缓了口气,进屋背推门,“苏刈啊,你们有人看到他了吗?”

  二姑和三伯娘面面相觑,二姑更是走近摸了摸苏凌额头,“没烧了啊。”

  三伯娘看着苏凌着急的脸色,问道,“苏刈是谁啊,凌哥儿别急慢慢说。”

  苏凌哪能不着急,眼里急的水光亮眼,“你们开玩笑的对不对,苏刈就是我丈夫啊。”

  二姑和三伯娘惊讶对视而后摇头,一旁史丹道,“苏凌是不是高烧没退啊,还在说胡话。”

  二姑道,“凌哥儿,你昏睡了几天,是不是做梦梦见了一个叫苏刈的人啊。

  你哪成亲啊,好多人给你说媒你都不同意。”

  苏凌目光从二姑脸上一个个仔细看去,火炉里的一圈人都面色茫然和担忧,完全没有戏弄的神色。

  看清他们神色的瞬间,他清楚的知道,他们都不记得苏刈的存在了。

  这是梦,一定是梦。

  但心底的惊恐和不安是如此真实,他脚跟一软靠在了门背上。

  他抬起手腕往嘴里送,想把自己痛醒就好了。

  他不要这个噩梦,醒来就好了。

  “哎呀,凌哥儿你这是干什么。”二姑眼疾手快拉住苏凌的手腕。

  苏凌眼里慌乱一片,抵着门游神道,“这是梦,一定是梦。”

  “哎,这孩子糊涂了,梦和现实分不清,你怕是做了美梦混淆了啊。”

  “不是,肯定不是梦,我家里还有大红喜被还有成亲的喜字。”苏凌信誓旦旦道。

  三伯娘心疼又自责道,“哎呀都怪我,这不是清水生孩子了嘛,

  看你一个小哥儿孤孤单单的,就给你说买个喜被去沾沾喜气,贴个喜字,这叫动喜,你都不记得了?”

  “我当时给你说,你还不太愿意,早知道你现在分不清梦了,我后悔提动喜了。”

  苏凌惊疑地看着三伯娘,一旁二姑也在焦急点头。

  “那,那两层楼的屋子,那是苏刈盖的啊。”苏凌急道。

  一旁史丹道,“什么苏刈啊,那是你自己掏了三百两嫁妆请人修的,我还找了城里的木匠队嘞。”

  二姑道,“是啊,你说你不想嫁人,就把你爹留你的嫁妆用来建房子了。”

  苏凌脚跟一软,人沿着门背滑坐在地上。

  一脸的害怕惊恐,眼里无助又彷徨看得一群人心疼。

  苏凌突然低头,在腰间看到了同心结的玉环。他离魂的模样瞬间清醒,他捏着玉环道,“不,刈哥不是一个梦。”

  然后在一众惊呼担忧声中,他出门踏进了风雪中。

  这如果是个梦,他要赶紧醒来。

  可他清清楚楚记得从云水州回来的一切,周围人是那样的鲜活,唯独苏刈被遗忘了。

  天空飘着雪花,他抬头张望,那深不见底的灰白空洞令他头晕目眩。

  密密麻麻雪花落在苏凌肩头,眨眼融化又迎来了新的一朵,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突然记起初雪那天,苏刈在山路上的那个吻,还有当时他忽略的那句话。

  苏刈当时伸手捉住一片雪花,落雪粘在指尖融成水渍,苏刈说,“这雪只能你自己看,我捉不住。”

  他当时刚刚上任很多事情不清楚,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整个心思都扑在铺子上面,忽略了苏刈。

  可他也不想啊,如果可以,他想永远挂在苏刈身上趴在他背上。

  现在想来,他曾经因为铺子的事情忽视了苏刈好久。

  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刺头,脚步不由自主朝灵山寺走去。

  原来人在绝望无助的时候,只能祈求漫天神佛开开眼了。

  一路上风雪很大,苏凌几乎是被风裹着走,眉头上凝积霜雪,嘴角哆嗦冻的青紫。他身形单薄像是风雪漩涡里一缕最无力的风,想凭着一己之力将原地打转的漩涡朝前方推进。

  千山覆雪,踪迹灭迹。

  唯独一个磕磕绊绊的黑点艰难得在山路上挪动。

  苏凌脚冻的麻木毫无知觉,只知道朝灵山寺方向迈动。

  从早到晚,雪地染上灰暗的银白,苏凌终于走到寺庙山下。

  也许是临近傍晚,此时山下没有行人,只一条雪路被香客们踩的泥泞清幽。

  枫树林被厚雪压着,那抹薄红雾霭只留在苏凌的心里。

  他那时候和苏刈坐着马车看着一路跪拜的香客,当时觉得咂舌,此时却觉得心中大定似看到一丝丝希望。

  一步一跪,带来的身体痛苦足以磨灭心底的彷徨害怕。身躯上的痛苦似是在燃烧的污秽,越痛他的心意越是虔诚,逐渐接近周边皑皑山雪般洁净。

  苏凌心无挂碍心神澄澈,只顾迈起膝盖而后弯曲磕头,一步步朝山上顶礼祈祷。

  膝盖刺痛到近乎没有知觉,唯独手心里握着的玉环还发着淡淡的暖意,似一圈圈滋润温暖着几欲冻裂破碎的身躯。

  随着痛苦浸入骨髓,他仿佛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剥离梦境,只差一点点再迈一步便能看到苏刈。

  他高举灼热冻红的手心然后合十跪拜,痴痴望着山上那颗祈福树。

  白雪覆盖,只一点点红绸挣扎冒出,那缕浓稠的红像是带着人们生生不息又滚烫炙热的情谊,在寒冬白雪中盛开。

  “施主,你来了。”

  正当苏凌准备下个跪拜的时候,雪空中荡来水波样的神音。

  苏凌立即抬头,这是主持的声音。

  他欣喜到语无伦次,不见平日机灵巧劲儿此时说话颠三倒四的,“主持,这玉环您是开过光的,求求你,让我见到刈哥。”

  “天意如此,老衲也无法强行干涉。”

  “可我有很努力的做善事积累功德,老天为什么还要收走刈哥,明明我已经很努力了,”他喃喃道,“我忽视掉一切努力做善事,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带着目的行善事本就心意不纯。”

  苏凌起身怒道,“管它纯不纯,我义诊施粥百姓得了切实的惠处,那些神佛纯粹,可百姓天天求神拜佛也不见他们有丝毫悲悯!”

  “施主慎言,施主身上自有菩萨仁心,又何必痴迷不悟。”

  “我身上?”苏凌上下摸了摸,突然想道什么,望着空澈如水的雪空道,“大师是指听人心声?”

  他急忙道,“那我能不能交换,只要换我夫君回来。”

  “痴儿,人心易变,强留一道空壳子又有什么用。这听人心声的能力,能帮助你改变命运轨迹,这两者并不等值。”

  苏凌立刻跪下双手合十道,“我愿意,没有苏刈,我看不到前路找不到归途。”

  而且,他相信苏刈不会如程五那样变心。

  “施主考虑好了?”



  苏凌磕头跪拜,虔诚认真道:“请大师成全。”

  苍郁雪松巅传来淡淡叹气声,“施主,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听人心声?”

  苏凌迷惑,“菩萨保佑上天可怜我,让我能改变预言梦境轨迹。”

  那道声音沉默许久,直到四周响起积雪从竹叶滑下的簌簌声。

  “施主的父亲史兴贤,本是十世善人,这世正好功德圆满。

  但他却用这世功德换给你识人心声的能力。”

  苏凌顿时泪如雨下,思念和悔恨交织夺了他所有心神,喃喃念叨,“原来是阿父,他临走还牵挂担忧着我……”

  他抬头哽咽道,“那我父亲来世怎么样。”

  “富贵与潦倒只差一线,天机不可泄露。”

  苏凌心里祈祷他阿父来世能大富大贵,他多行善事是不是也能有些帮助。

  空中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询问,“施主可还要交换?”

  苏凌毫不犹豫道,“要,我已经长大了,阿父可以放心了,我能对自己负责也对阿父的付出负责。”

  “好。”

  苏凌一阵欣喜,只听空荡枯寂的声音再道,“菩提玉戒,遇良人长相守。”

  “这是史施主最后的交换物,如今也可交给施主了。”

  ……

  “快来人,苏凌醒了!”

  苏凌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觉得眼角湿润黏住了睫毛,眼睛被泪水熏得红肿的厉害。

  “苏凌,你感觉怎么样?!”

  “你昏睡两天了,可吓死我了!”

  他听见钱悠急切担忧的声音,那声音像个棍子一般把他脑子搅成一片浆糊,既然睁不开眼就张口回应,“说话轻点,耳朵都要振聋了。”

  他那干脆有力的声线呢。

  这又哑又虚脱乏力的软绵音是谁啊。

  苏凌抬手想揉下眼睛,结果手臂酸软刺痛的厉害,完全抬不起来。

  “哎刚醒就别动了,这回真吓死我了。

  你一直哭啊,喊苏刈,最后又喊你爹,听着感觉又死丈夫又死爹的,真是闻者伤心,搞得我都哭了好久。”

  苏凌突然清醒了,他挣扎起身抬手浑身上下摸了摸,腰间多了两对红线绑着的玉戒。

  这就是菩提玉戒吗。

  这是他阿父给的成亲礼物。

  苏凌想睁眼看看,可不知道是哭肿的厉害还是怎么的,只能看到迷迷糊糊一条视线。

  “我怎么看不见了,不会哭两天哭瞎了吧。”苏凌害怕焦急道。

  钱悠把苏凌的手放在他眼角,没心没肺道,“你自个儿摸摸,眼屎糊的严严实实,你还能看清啥。”

  苏凌一摸,指腹下一片粘稠湿濡,还有些结壳的小颗粒,他顿时气道:“你怎么不叫人给我擦擦!”

  “哦,旁人一进身,你又哭又打人,我都被你指甲差点划了脸。”钱悠道。

  ……

  “对不起。”

  “那你还不给我打水洗漱!”苏凌欲哭无泪喊道。

  苏凌发泄完,肚子又咕咕长鸣,好饿……

  钱悠这回终于靠谱道,“粥汤随时热着,想吃什么都有。”

  “那你倒是都端来啊。”

  “戾气这么大,你不会梦里真是又死男人又死爹吧,不然哭的这么惨。”

  “你快滚,小心我打你。”

  “你抬手都没力气,苏刈又不在没人帮你。”

  钱悠嘻嘻笑准备起身,却被苏凌一把狠狠捏住了胳膊。

  她突然吓了一跳,看着苏凌严肃的脸色,她老实道,“我错了,我道歉。”

  苏凌那手又细又苍白,但仍就紧紧捏着,他顿了片刻看着钱悠道,“你心里在骂我。”

  钱悠迅速抽开手,退后一步道,“骂你怎么了,就是骂你,一醒就朝我发脾气。”

  苏凌反而笑了,咧嘴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嘴角弯弯扬起,合着病态苍白的脸色笑得十分诡异。

  更让钱悠担忧的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苏凌没管钱悠的担忧询问,忍着浑身剧痛起身,一口气洗漱穿衣。他动作僵硬又急促利落,不一会儿便推门而走,也不管身后钱悠的喊声。

  “苏凌,你干什么去,你刚醒,不能出去见风。”

  “着急也没用,大雪封路了,赶不回去!”

  钱悠喊不住苏凌,只得跟着追去。

  苏凌跌跌撞撞出门,逢人就上去热情打招呼,还拍拍人家肩膀,一脸笑意颜颜亲切友好的样子。

  苏凌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不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

  苏凌刚和小厮打完招呼,见楼下大堂几桌护卫在吃早饭,凑近去一个个拍肩膀打招呼。

  钱悠看着苏凌笑着问人家叫什么名字,拍一个问一个。

  他脸上带着病态似苍白玉脂透着红晕,笑起来眼里碎光闪动……

  这是干吗啊?

  他这是睡两天昏头了?

  笑得这般招人是要干什么?

  三十几号打手和钱悠同时冒出这个想法。

  但苏凌像是流连忘返得趣的风流哥儿,男人们越疑惑吃惊,他一个个拍着笑得越开心。

  像是拨开云雾重见万里澄澈一般舒心畅快,脚尖都在旋转跳动。

  苏凌不会是重病初醒转性了吧。

  可苏凌主动示好,他们也不敢凑近啊,苏刈多吓人……

  这般想着,只觉得苏凌落在肩头的手心像是把刀子。一众人直愣愣坐着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刀劈着脖子了。

  “诶,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

  苏凌笑着拍着一个人僵直的肩膀问道。

  不过他手心还没落下,就被一张干燥灼热的手心握住,然后腰被拉了一把跌进满是霜雪的怀里。

  “我也很好奇,阿凌这是在做什么。”

  苏凌听见身后干哑低沉的声音传来,眼里顿时耀眼雀跃。

  扭头转身上跨,他双手环住脖子的时候,屁股也被双手兜住了。

  “夫君,我好想你。”

  苏凌看到苏刈那疲惫透着红血丝的黑眸,顿时心疼又委屈的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