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60章 番外三 《漩涡》(楚霜和顾栖涯)

  展开折扇,楚霜轻轻吻上扇面,眼神温柔得几乎滴出水。他一面吻,一面抚摸扇骨,陶醉得忘乎所以,以至于访者已近在身后才倏然清醒过来。

  “我说过,不许任何人踏进沉香榭!”楚霜语气不满地合起扇,谨慎地收入了怀中。

  “我也说过不许你在外生事,”来人嗓音浑厚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只是前往鹿山一趟祭拜义父,回到乾宁,脚且没踏实,就听闻了你大闹无攸坊的好事!为把扇子,你打伤一众护卫不提,还敢拿阮黛性命威胁应翎,你可知你闯下多大的祸?”

  楚霜头也未回,盯着眼前整洁如新的书案,道:“顾修罗叱咤江南,竟会怕小小无攸坊?”

  迈步书案后方,面朝向他,顾栖涯微愠道:“无攸坊藏污纳垢,背地里结交了不知多少上不了台面的势力。顾家做的乃正经生意,岂可与这种人扯上关系?”

  对上其目光,楚霜讥讽道:“你不想扯上关系的是相识十几年的兄弟,就算摘掉了叶府牌匾,你也撇不清。”

  “我从未当他兄弟,何需撇清?”顾栖涯慢条斯理弹了弹袖角。他灰袍布履,衣着十分朴素,但懂行的人一眼就瞧得出,他所戴碧玉扳指乃无价之宝。

  “祸,我已经闯了,你将我交给无攸坊吧,我倒要看看应翎能把我怎么样。”楚霜面露不耐,视线移往了顾栖涯的手。他讨厌顾栖涯,讨厌那张清秀脸孔,那副低沉嗓音。顾栖涯全身上下唯一叫他喜欢的只有手;修长、白皙,完美得犹如兄长。

  似是察觉到了楚霜心思,顾栖涯神色一暗,将手背去身后,道:“讲得轻巧!应翎既固执又好面子,叶枕戈且要忍让三分,否则随身十年的扇子怎会落入他的手里?应翎真要拿你是问,你以为能全须全羽回到乾宁?我已命人将一对玉如意送往无攸坊赔罪,他若肯接受便罢了,若不肯,你必须物归原主。”

  “扇子原就属于兄长,应翎凭什么据为己有?想我归还?不可能!”没了安抚情绪的手,楚霜顿时火冒三丈。

  顾栖涯沉了脸道:“你被叶枕戈惯坏了,犯了错只会等他人替你善后。”

  楚霜不以为意道:“兄长才不像你这般斤斤计较,喋喋不休。”

  顾栖涯冷冷一哼:“他纵容你,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他对人只有敷衍没有真心。”

  眉宇间透出隐隐邪气,楚霜勾唇一笑:“嫉妒的嘴脸真丑陋,你说兄长坏话因你什么都不如他;而今你风光无限,坐得也是他不要让给你的位置。”

  手指不由地蜷了蜷,顾栖涯正色道:“出身不能选择,我今日成就全靠自己争取,我未觉哪一点比他差。”

  “叶家是个斗兽场,唯强者才有资格走上祭坛成为复仇的祭品,如若你当真不比他差,此刻活着站在这里的就不该是你。”楚霜鄙夷道。

  “与其说他是强者,不如说是无情者。他甘做祭品,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怎会在乎别人。”顾栖涯眸底覆上了一层寒冰。

  “无情者?”楚霜闻言哈哈大笑,“兄长若是无情,你就是被义父放任蚕食叶家的蛀虫,无情无义无能!”

  顾栖涯垂下眼帘,习惯性想要弹一弹袖角,却发现臂膀分外僵硬,仿佛被牢定在了身后。沉默片刻,他自书案步出,与楚霜擦肩而过背对了他,道:“我供你衣食无忧不求回报,仁至义尽,你却处处与我作对,究竟是我哪里不好?”

  “你好不好与我无关,兄长留给我的银子够我一生吃穿用度,何需你供我衣食?”

  武尊大会前,叶枕戈以叶晴信物自钱庄提走整整五万两现银,又存入别家钱庄换作了银票。其中一万两给了楚霜,一万两给了沈初行,一万两暗中送入了无攸坊。至于剩下的却不知去向。这些钱对沈初行而言不过几夜豪赌,可对楚霜确够一生花销了。若非不舍与叶枕戈住过的这座院子,顾栖涯想,楚霜或许早已远走他乡。

  绕至顾栖涯面前,楚霜自拇指扒下一样事物,看也不看丢向了他脚边:“若你说的‘衣食无忧’是这玩意,我不稀罕!”

  随“叮当”脆响,碧绿无瑕的扳指滚落地面。

  与顾栖涯指间那枚一模一样。

  垂首盯着脚底,顾栖涯面无表情,他时常面无表情,他只对一种人笑,让他觉得有利可图的人。所以他没有对楚霜笑过。他偶尔会想,他唯一不如叶枕戈的或许就是这点。

  被义父收养前,顾栖涯做了十年的小乞丐,跟着一个老乞丐四处乞讨。老乞丐太老了,顾栖涯也不知他是老死的还是饿死的,老乞丐幸运地长眠在了叶府门前,义父替他收葬了老乞丐。祭拜时,望着一堆供品,顾栖涯很想挤出眼泪,可有什么好哭呢?老乞丐一辈子没饱过肚子,如今能吃上烧鸡分明是享福了。

  刚到叶家时他仿佛饿死鬼投胎,吃什么都吃不饱。

  一年后,他依然像饿死鬼投胎。

  某日路经庭园,他见石桌上放着块咬了口的点心,想也未想便塞进嘴巴。正当吃得津津有味,远处突然跑来个四五岁孩童,气喘吁吁停在了他面前。

  “你见我兄长了吗?他穿着一身白衣裳,还、还抱着双瑞……”孩童急得语无伦次。

  吞下嘴里的食物,顾栖涯呆呆摇了摇头。

  孩童霎时红了眼圈,喃喃道:“兄长带双瑞去散步,说一会儿就回来,我想跟着他,可他说天太冷,我前些日惹了风寒不宜出屋……都一个时辰了兄长还没回来……”他边说边揉眼睛,鼻尖冻得通红。

  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义女,可顾栖涯从未见过这名孩童,自然更不知晓对方口中的兄长是谁了。

  孩童见他久久不语,好奇地打量他道:“你不会说话吗?”

  语毕,不经意一瞥竟是双眸一亮,像捧着露珠般捧起了他的手:“你的手真好看!”

  随即天真一笑,将他的手举至唇边使劲哈气,小脸蛋鼓鼓囊囊:“你的手真冷啊。”

  张了张嘴,顾栖涯正待开口,远处忽而传来一声轻唤。

  “楚霜。”

  顾栖涯循声望去。

  瑟瑟冷风中,叶少爷一袭白绸衫,脖间围着狐裘,怀抱雪团似的小狗,笑容如三月春水要暖了天寒地冻。

  孩童没有任何留恋,任何的犹豫,放开他便朝前奔去。

  叶少爷转过了身,举步同时,朝旁伸出只手,那只手比那衣裳还要雪白。孩童加紧步伐,一把紧紧抓住了对方,仰起小脸,又是欢喜又是委屈道:“兄长,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叶少爷微微侧首,嘴角挂着浅笑:“回去后让厨娘炖你最爱喝的银雪耳蜜柑汤,好吗?”

  孩童撒娇似的地晃了晃对方臂膀:“我要喝兄长炖的。”

  叶少爷但笑不语,牵他缓缓离去。

  直至二人消失视线,顾栖涯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指缝藏满了黑黑的污垢,这双手依然是乞丐的手。

  三年后,楚霜自沉香榭搬入了玉笙斋。

  池千鲤寡言少语,根本不搭理他。

  至于顾栖涯,楚霜早遗忘了这人,唯一印象便是,沈初行拐骗他们喝酒那次,是顾栖涯去向义父告状,害得兄长受了罚。

  楚霜不喜欢玉笙斋,也不喜欢与他同住的二人。

  他四岁经历了至亲惨死眼前的痛楚,失去爹娘、哥哥,没了家。刚到叶府时他每晚做噩梦,梦里哭着醒来,他总尿床,即便整日一滴水不喝。可兄长不仅从未有责备,还会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不厌其烦地听他哭诉:想爹娘,想哥哥。

  是兄长给予的温暖弥补了他所失去的一切,可被迫与兄长分开,无疑让他再次体会到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起初,楚霜夜夜啼哭,他想是他的哭声吵得顾栖涯烦不胜烦,才会大半夜闯入屋中训斥自己。

  “哭什么?又没死人。”

  听见“死”字,楚霜哭得更凶了,简直嚎啕大哭。

  顾栖涯从未忘记与楚霜的第一次相遇,从未忘记那温暖自己的小小掌心,他是真心想安慰孩童,可那时的他显然不够了解对方,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自此,楚霜避他唯恐不及,再往后,虽不至于见了他扭头就走,态度却越发的冷漠傲慢。

  楚霜变了,初遇时个头不足他腿长,脸蛋鼓囊囊,动不动就哭闹的孩童,十六年后已比他更为高挑;修眉凤目,薄唇含情。

  楚霜变了,不仅容貌气质,简直像换了个人。

  任性、执拗、痴狂。

  再不见当年天真。

  楚霜的改变顾栖涯看在眼底,何人改变了他,顾栖涯心知肚明。

  为复仇,义父预设了所有可能性,“龙渊”折剑而归后,“银月”便成了义父最大期望。当年,叶枕戈接受祭品命运的同时,楚霜也成为了将他送上祭坛的第一人选。义父未雨绸缪,在楚霜八岁那年便叫他开始修习银月戟法。

  顾栖涯不得不怀疑,义父之所以安排楚霜居住沉香榭,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为叫楚霜眼里只有叶枕戈。

  而叶枕戈不辱使命,在他十几年调教下,楚霜对他唯命是从,哪怕得知必须亲手将他杀死。若非半途出现席岫令叶枕戈转移了目标,楚霜定会被彻底毁掉。

  顾栖涯讨厌叶枕戈,不仅因对方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更因他费尽心机努力争取的,叶枕戈随手就能丢弃!

  收回思绪,顾栖涯俯身拾起了扳指,摩挲指间,淡淡道:“你不喜欢这样东西,但有样东西,我猜你会喜欢的。”

  言罢走到屋前推开了门。

  楚霜一脸莫名,跟在他身后,顺着他视线望了出去。

  雪白的木芙蓉下趴着只雪白的小狗,软软的耳朵柔顺垂下,水汪汪黑亮亮的眼睛好奇地巡视着花丛,湿润的鼻头一耸一耸仿佛嗅着什么。

  这只小狗与双瑞像极了,只是幼小许多,小馒头一样,只手就能裹住。

  楚霜一步步上前,离得近了些便蹲了下来,指尖搭上了小狗毛茸茸的爪子,稚嫩的、柔软的……

  像对待珍宝一般,楚霜摸了摸小狗耳朵,小狗憨憨地将自己的脑瓜往对方掌心蹭去,发出了细细尖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抱起小狗,小狗便伸舌舔上了他的脸颊……眼睫轻轻一颤,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入了木芙蓉下的土壤。

  不知何时,顾栖涯半蹲在他身前,沉默地拥住了他。

  似乎已不辨对方是谁,楚霜哽咽道:“我……错了……我错了……”

  轻柔地抚摸他的背,顾栖涯问道:“错在哪里?

  “我不该……喂双瑞带骨头的肉……”

  “你是故意的么?”

  将面庞埋入对方怀抱,楚霜拼命摇头。

  “无心犯的错,无人会怪你,双瑞也不会怪你。”

  拥着“双瑞”小小的温暖的身躯,楚霜终于哭了出声。他的时间仿佛一直停留在那刻,他等待许久许久,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任性、执拗、痴狂……可恨、可怜、可爱……

  顾栖涯望着怀中人,望着他乌黑长发纠结在发顶的旋,因为相距太近,视线模糊起来。模糊视线里,发旋一圈又一圈,宛若漩涡叫人不可自拔。

  —《漩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