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五十二章 

  叶枕戈几乎在头脑混乱的状态下被拽出屋,一路拽上了山道。束缚手脚的链条乃孔雀山庄为执法堂专门打造,纵使他功体未被封也难以挣脱,退一步讲,席岫不锁他单凭武力便足以将他压制,这副镣铐的作用与其说是控制行动,不若说是加诸精神上的“刑具”。

  天光尚未大亮,林间浓雾弥漫,水汽混着汗液一滴滴自额角淌落,浸湿的伤口愈发刺痒,可席岫紧扯着锁链,令他无法举臂擦拭。

  磕磕绊绊跟随其后,叶枕戈猜想席岫是要赶往旧日居所,然而从村庄出发与当年下山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忧心对方难辨方位,叶枕戈加快步伐绕去他面前,无声道:“向西南方走。”

  怕席岫仍不明白又蹲下身拾取树枝写画,谁道刚落一笔就被捏着肩头提了起来。

  像拍掉脏东西似的拍掉他手中之物,席岫冲着他笑了笑:“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想什么也认为我该知道,我点你的哑穴就是为验证这份默契。”

  指尖轻触他额头红肿,席岫问道:“疼吗?”

  叶枕戈一面摇头一面指向西南方。

  认真审视了他半晌,席岫无奈道:“看来你我默契欠佳,但不必心急,还有很多时间容我们彼此了解。”

  叶枕戈终于抿紧双唇,面无表情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连生气都是多余。

  席岫却毫不在意牵起锁链继续前行:“你离开三年,料想期间发生的事知之甚少,不若从此处开始吧。”

  “还记得姚星主吗?”没有人回应,他也无需回应,“如果你记得他,理应记得一个名叫单灵知的人。”

  “你送姚星主的礼物让其对单灵知仰慕不已,亲自请入了泰和城作客,却未料对方别有用心,将珍珑台摧毁后逃之夭夭。我猜你当初找单灵知帮忙就已十分清楚他的目的,而他肯帮你,自然是为通过你接近姚星主。姚星主确实令你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失去图纸,粮仓与其兄踪迹,最后连珍珑台都保不住,你让他吃的亏够他杀你一百回。”

  “如此说来你深居僻壤倒是明智,你得罪过的恐怕不单一个姚星主,”仿佛讲着什么趣事,席岫笑道,“顾栖涯若知晓你活着定难罢休。”

  山路崎岖,丛生的野草令人举步维艰,席岫心情却未被影响,絮絮念道:“顾栖涯在南海建设船厂,潼良冯家听闻此事后引发了场不小的风波。”

  顿了顿,道:“潼良已非冯前辈做主,两年前小妹与吴大夫喜结连理,不久便接手了家业。她大婚之日我原打算前往祝贺,可细一思量,若她与冯前辈探问你的去向,我该如何作答?”

  席岫自顾自摇头:“我不愿欺骗他们,你下落不明他们总归有个念想。”

  在这杳无人迹的深山,席岫一步一个脚印踩出了条新的道路:“应翎曾带着紫砂掌的消息寻来,离开时问了我一个问题:假若你还活着呢?真可笑……我是看着你死的,因何要想你还活着?”

  “可你当真活着。”

  浓密树冠遮挡光线,空气异常潮闷,席岫紧盯脚底道:“沈初行救了你……”

  沉默下来,又行走片刻,他抬起头,眼前豁然开朗——密林尽头是阴沉的天,阴沉的地,浑浊天地间悬挂着面嵬巍崖壁。

  缓缓回身,席岫对叶枕戈惭愧一笑:“我走错路了。”

  叶枕戈垂下眼帘,难以面对投来的目光。

  原本半日足够赶回旧居,却因绕行以至于临近黄昏仍未抵达,他们不得不寻个地方暂作休息。循着潺潺水声来到处坡地,席岫驻足溪边饮了口,接着掬起一捧送向叶枕戈。

  叶枕戈显然渴极了,望着那水却摇了摇头,眸底隐隐焦虑。

  见他这般神情席岫也不多问拉他走到一旁,自后环抱住他,左手撩起袍摆,右手松开裤腰,摸索着把住了那物。

  叶枕戈身体霎时一僵,曲肘便想顶开对方。

  将他抱得更牢了些,仿佛怕吓着他,席岫嗓音轻柔,右手更是温柔地捏了捏他有些半硬的物什:“别急,我可以慢慢等。”

  耳畔属于青年的气息令他禁不住一个激灵立时泄出,虽被点了哑穴仍咬紧了唇。

  注视他红润耳廓,席岫极轻地笑了声。

  叶枕戈一动不动,似连呼吸都隐去了。

  像并不满意他的反应,席岫重重一握,感受怀里的身躯猛然颤抖,才心满意足替他整理好衣衫。

  返回溪畔,重新掬起捧水递到他眼前,却见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席岫失笑道:“怎么?你自己的东西还嫌脏?”

  叶枕戈别过视线,吝于显露一丝表情。

  “罢了,”手臂一挥将水洒落,席岫带他行至树下,自己则靠坐在了相邻的另一棵树旁,阖目道,“今夜在此休息,明日赶路。”

  天色已彻底暗下,夜幕笼罩大地,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静谧的夜,沉闷的风,热浪自四面八方袭涌而来,不消片刻席岫衣衫已被汗水濡湿,他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一道细微声响持续传递鼓膜,席岫不堪其扰打开眼帘,周遭雾气缭绕,戟刃陷入的岩壁已然龟裂,碎石正“簌簌”崩落。此刻他才发觉一只手握着银月,另一只手提着个“重物”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景象,闯入脑海的亦是熟悉信号。未敢迟疑,他用尽全力将重物抛向上方,巨大力量使得岩壁整块碎裂开来!

  坠落的刹那,席岫仰头望去,一人同时望了下来,层层云雾遮掩得那面貌一片模糊。

  ……是谁?

  轰隆隆,轰隆隆——

  天边忽响雷鸣,振聋发聩!

  一瞬间脑中似有巨锤敲击,席岫倏地惊醒大口大口喘息,痛苦地捂紧了双耳,每道雷声都如一根钢针毫不留情刺穿脑髓,难以形容的痛楚使得混沌的意识更加混乱。

  “席岫?”

  “席岫!”

  谁?是谁……

  席岫缓缓抬眸,脸色苍白如纸转望身侧。

  雷鸣时隐时现,一声巨响后迎来了瞬息死寂,紧接闪电划破夜幕,将暗中的人照得无所遁形。那人唇边挂着嫣红,正焦急地看向自己。

  痛苦仿佛须臾减轻,他眼瞳微微一动,伸手蹭了蹭对方嘴唇,恍惚道:“你……受伤了?”

  “此处太危险,快走!”

  话音甫落,一道闪电直劈席岫背靠大树,大树转瞬烧成焦炭,随“咔嚓”闷响,碗口粗的树干应声断裂!没有机会确认更无时间犹豫,叶枕戈立刻将他护在身下。席岫彻底清醒过来,而那冒着烟的焦木已距咫尺!

  一切眨眼间,拥紧身上之人席岫猛地翻身,借助山坡倾斜的地势朝下滚去,焦木几乎在他行动同时砸落,飞溅的碎屑打在脸颊,擦出细小伤痕。周围树木林立,翻滚四五圈便遇阻碍,席岫定睛一瞧突然加快旋转,原本将要撞入叶枕戈腰眼的树根撞在了他背部。

  席岫微不可闻闷哼一声,若非被银月戟硌着,应不会这般疼。

  叶枕戈自他臂弯扬起头,眼底布满担忧。垂眸与之视线相接,席岫心里既无脱险的欣喜,亦无危机环伺的紧张;怀中人轻眨的眼睫像羽毛搔挠着心口,隐藏深处的久违的某些东西翻涌而出,令他沉迷到忘我。

  “你无恙吧?”关切地询问,叶枕戈已挣动着要离开他怀抱。

  席岫方惊觉灌注双臂的力量甚巨,竟无法一下子卸去。叶枕戈未能如愿,锁链捆绑的手抵在他胸膛,质疑和不悦取代了眼底担忧。

  这场面让席岫倏尔忆起一段过往,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对方不慎撞进他胸怀,挣脱后道:以笑掩饰因不愿彼此尴尬。而今倒不怕尴尬也懒得掩饰了,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大写三个字:放开我。

  如若事态允许,席岫当真想揶揄一番。

  “无妨。”

  松懈臂膀,席岫站起身后将叶枕戈扶了起来。观他先前反应,强行冲破的只有哑穴,否则即便手脚被束也万不至于用身躯抵挡,因此法很难确保另一人的安全,是叶枕戈陷入绝境才会选择的下策。

  席岫时而觉得不了解他,时而又觉过分了解,生命对这个人能够拿来任意磋磨牺牲,唯独不被珍爱。

  内中原由……席岫知晓,也或许只剩他知晓。

  无需叶枕戈发声,席岫替他摘了枷锁,他们须尽快远离此地,可以肯定,对方比自己更熟悉这条通往旧居的路。同样无需他发声,叶枕戈行走在前,不足半刻便找见了处开阔地。

  叶枕戈盘膝而坐,阖眸调息。席岫点穴手法乃沈初行教授,显然这些年未疏于修炼,他仅突破一处便损耗颇多。

  注视他背影,席岫好心提醒:“没有三天,凭你的功力解不开其余穴道。”

  一语落定,半晌未得回应,席岫不由调侃道:“想说话时不能说,能说话又不想说了吗?”

  依旧闭目,叶枕戈轻轻启唇:“你想听吗?”

  “是我想听的么?”席岫反问道。

  “那就不必说了。”叶枕戈回道。

  翻涌出的某些东西重新隐藏深处,席岫知道若将之化为言语,也不是叶枕戈想听的,所以何必说呢。

  闪电在夜幕描画一条条明黄细线,空气越发潮闷,却偏偏只打雷,不下雨。

  头颅还隐隐作痛,席岫干脆卸除武器放去地面,背对叶枕戈打坐。

  他厌恶雷鸣,每每听闻即会头痛,某次缉凶途中纵极力忍耐仍被李川察觉了异样。事后,李川为他请来名医,大夫诊视过却道爱莫能助,席岫虽曾头部受创,但已是治愈经年的旧伤,治愈的伤如何再治?

  席岫抗拒的、难以承受的不是这份痛楚,而是因痛楚复苏的记忆。每欲忘却就要再度重温,重温三年前雷声轰传,银月搅进血肉吞噬生命的律动,扬起大氅铺天盖地罩住那冰冷躯体的瞬间。

  不知不觉冷汗顺颊滑落,席岫握紧拳头,呼吸渐沉。突然,耳畔响起窸窣声,接着是脚步移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身后。窸窣声复又响起,虽照旧背对背,虽隔了一拃距离,席岫仍清楚感觉到来自叶枕戈的体温……鲜活的、微烫的。

  “离开无垠海后,我曾打听过你的去向。”

  雷鸣仿佛随之消隐,席岫耳中只剩那人温雅嗓音。

  “本以为要费些工夫,不料你加入武林盟已是江湖声名大噪的侠士,得知你平安无事,我便未去见你。我的现身只会令你不得不回忆过去,而我相信时间能改变一切,终有一日,你将不再受困于它。”

  “可仔细想想,”顿了顿,叶枕戈话锋一转,“若时间真能改变一切,就不会有父亲二十年仇恨难消;时间不一定是剂良药,它许是毒,一日日加剧心底恨意的毒。”

  此回,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为一己私欲欺骗利用你,然而重新来过,我仍会做同样的选择。不知悔改,无可救药……你恨我,亦是应当。

  “你连我的‘恨’也要替我安排吗?”

  叶枕戈摇了摇头,却意识到青年看不见,遂开口道:“你如何想法,我都接受,希望你告诉我该怎样做。”

  席岫险些笑出声,看似发自肺腑的一通话若细琢磨尽是避重就轻,到头又把问题丢了回来。以退为进反客为主的手段,他实在看腻了,叶枕戈敢置自己于被动不过笃定他性格倔强,宁肯吃闷亏也不愿坦言。

  人是会变的。

  何况名师出高徒。

  “道歉。”身子一偏错开对方,席岫枕着胳膊躺下,双眼对上了他的双眼。

  席岫确信没看漏,和“真诚”毫不相干的神情在叶枕戈眼底一闪而逝。这个人从未后悔所做的一切,不认为需要道歉,自然也不需要被原谅。可现在由不得他。

  “……抱歉。”叶枕戈垂眸道。

  这般不乐意吗?

  席岫无声笑道:“陪我睡觉。”

  皱眉了,看来极不乐意。

  “你——”

  席岫立刻打断道:“我不勉强你,方才你说过的话我会忘记,只当又一次权宜下的谎言。”

  毋庸置疑,叶枕戈对他心怀愧疚,而他不惜利用。席岫想自己从非什么大侠,光明磊落、高风亮节,在他渴望的东西面前皆不值一提。

  叶枕戈果然平躺在了他身侧。

  “抱住我。”席岫舒展眉目,全神贯注捕捉那人每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应。

  这要求大抵过分了些,静候良久,腰肢才被条胳膊万般迟疑、万般犹豫地松松环住。

  “席——”

  “嘘……睡吧。”

  三年前一场大戏随叶枕戈身死而唱罢,三年后,席岫反倒成了戏台上的人。纵是独角戏,落幕前能让唯一看客稍许动容,他业已满足。

  静静聆听身旁的心跳声,席岫浅笑着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