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五十章 

  “更准确地讲,是在先生手中。”

  此回不仅铁衣,连席岫也按捺不住急切之情,忙问道:“请施大夫解释清楚!”

  “这嘛……说来话长……”顿了顿,施明卉缓缓讲述起原委。

  三年前,叶枕戈被送往无垠海,彼时五脏败坏、六腑俱损,全凭一颗“冰璃珠”吊命;但观其情形已至油尽灯枯,若再晚些时日,恐怕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织命女曾扬言,只救有缘之人,但凡登上无垠海者绝不让其魂飏浮岛。

  将叶枕戈安置岛中腹地,织命女遂以百年功力催动珊瑚火注入其体内,九九八十一日,布满红珊瑚的浮岛整个褪去颜色幻化为纯白。

  叶枕戈苏醒之日,织命女业已耗尽生命。

  故事虽离奇却并不曲折,也或许真正曲折的部分被一语带过了,只唯独一点,施明卉讲得明明白白:能救程十河的是珊瑚火,珊瑚火在叶枕戈体内,引出此物别无他法,除非宿主死亡。

  “宿主一旦身亡,珊瑚火就会形成结晶凝聚于心脏,剖开心脏即可取出。随后,只需让程十河将结晶含在口中,以独门心法催动其炽炎之气,便能燃尽他体内污秽。”施明卉详细解释道。

  铁衣低头久久不语,半晌后道:“先生岂肯答应这种要求?”

  施明卉嘴角微弯,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他的命难道比别人金贵?师父为救他一命换一命,假如必须有人死,那个人为何不能是他?况且若非他亲口答应,我断然不会回无垠海取针……退一步讲,即便他中途反悔了,只要随意做些手脚,程十河也活不到现在。”

  “此前仍需三日准备,今夜寅时我会替程十河扎下第一针,”将锦盒稳妥地收入包袱,施明卉朝席岫伸手道,“往返吃住,诊金药钱,一千三百五十六两。”

  铁衣信里千叮万嘱叫他带足银两,席岫自然未敢大意,当即客客气气奉上了几张银票。

  “施大夫……”铁衣吞吞吐吐道,“除了珊瑚火……就无别的办法吗……”

  施明卉笑着反问:“你认为程十河的命只值一千两吗?”

  望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人,铁衣张了张嘴,终是沉默下来。

  情人?朋友?

  席岫在心中一一否决……施明卉恨叶枕戈,他间接害死了师父,可施明卉更不能伤害他,因为他是师父拿命换回的人。直到程十河出现,终于给了女子一个既不违逆师命亦不违背道义的“复仇”机会。

  不知不觉间,当席岫意识到时,他已站在了叶枕戈屋外。

  转身倚靠窗户,席岫缓缓扬起头,夜幕上挂着一轮明月,月光仿佛薄纱笼罩周身,柔和了他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眼底神色……就在这时,背脊忽地一热,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纸窗贴上了他。

  一动未动,席岫眸光越发温柔:“方才我力气很大,弄疼你了吧?

  静默良久,才听屋内传来声音:“我不疼。”

  低笑一声,席岫道:“你旧事重提故意惹我生气,是想我恨你,想我轻松地看你赴死吗?”

  不等对方答复,又续道:“你与程十河素昧平生,一介陌路,值得豁命相救吗?”

  此回,屋里的人倒是没有迟疑:“他于我虽是陌路,于你却是同门师兄弟,让你在情义间选择,你一定会陷入两难。”

  “所以你又自说自话替我决定?”

  “你不满意我替你做的决定吗?”

  沉默了会儿,席岫朝一窗相隔的人靠了靠,道:“世间……便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么?”

  那人答得既轻且快:“没有。”

  “你心意已决?”

  “是。”

  最后望了天边的月儿一眼,席岫挺直脊梁,起步向前走去,边走边道:“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中。”

  施明卉“公报私仇”,以救人为由,让叶枕戈献出珊瑚火,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叶枕戈尚且甘之如饴,自己有何立场阻止?叶枕戈甘之如饴,舍己为人;他死后,施明卉可解多年心结,程十河恢复如初,铁衣亦不必身怀愧疚,简直皆大欢喜,所以自己又有何理由阻止?

  更者一个对世间毫无留恋的人,如何强留于他?

  没有立场,没有理由。

  留也留不住……

  除了平静地接受一切,席岫束手无策。他似乎注定要过被安排好的人生,从师父让他发誓永守山谷,再到遇见叶枕戈,直至加入武林盟,每逢岔路,他都无一例外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整整三日,席岫与铁衣寸步不离地守着程十河,施明卉则按部就班忙碌起后续事宜。每隔四个时辰,她便将几枚针埋入程十河穴位,一开始是双腿,接着双臂,最后是头颈、腹部,直至将毒全数逼入心脉。

  如此三日后夜半寅时,未再现身医馆的叶枕戈如期而至。

  施明卉与他显然无话可说,铁衣欲言又止,席岫同样默不作声。只是从叶枕戈走进屋中,脱掉衣衫站在施明卉面前的短短时间,席岫后背已整个叫汗水沾湿。

  这是席岫第一次目睹自己留在对方心口的伤痕……橙黄的油灯下,那伤疤像极了盘踞皮肤的一条蛇。戟刃不比刀剑平滑,一旦没体,拔出时必将绞碎脏器,连皮带肉。

  三年前,他做了场噩梦,而今这场梦仍在继续……

  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戟刃挡下了寒光凛凛的银针,席岫几乎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耳边就炸开了一连叠质问。

  “干什么!”施明卉手持神针,针尖已抵在叶枕戈心脉致命位置。

  铁衣满脸惊诧:“席大哥?!”

  席岫眸光一暗,稍一使力竟震得施明卉手指发麻,神针应声落地!视线轻轻一扫二人,道:“如果定要拿他的命换程十河,程十河不救也罢。”

  铁衣终于回过神来,拧眉道:“救程十河是先生自己的决定,无人逼迫他。”

  手腕一扭,戟刃横向叶枕戈胸前,席岫语气淡然道:“他说了不算,他的命是我的,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能动。”

  叶枕戈出声道:“席——”

  “停!停!停!”席岫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只需要听话,不需要讲话。”

  席大哥为何阻止先生救人?为何讲先生的命是他的?铁衣一头雾水,可眼下哪有时间追究这些?忙道:“席大哥中正无私,不愿牺牲旁人换取程十河生机——”

  席岫轻声一笑将他打断,嘴里吐出两个字:“无聊。”

  铁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仿佛此刻面前的是个全然陌生之人。

  “中正无私?是人便有私心……”施明卉不慌不忙捡起神针,细细摩挲指间,嘴角噙着抹揶揄的笑。

  “呵。”席岫一个闪身,形如鬼魅,待回到原位时手中便多了枚红色的簪子。

  高举簪子,席岫感慨道:“无垠海的红珊瑚,果然名不虚传。”

  施明卉神色骤变,冲上前便欲抢夺:“还我!”

  席岫再次扭转手腕,戟刃朝施明卉袭去,本意只为将她逼退,谁知她不躲不闪,径直扑来!眼瞧事态不妙,叶枕戈急忙立掌拍开戟身。他的突然加入令席岫异常烦躁,曲肘便以银月尾端击入了他腹部!纵使咬紧牙关仍不由泄露一声痛吟,叶枕戈连连倒退,被铁衣扶住了腰才勉强稳定身形。

  “席大哥你太过分了!”铁衣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拔出佩刀,结果却被叶枕戈攥住了手腕。

  行动被阻,铁衣不禁又气又急,转向对方道:“先生?!你——”

  一旁,施明卉正想再次靠近席岫,戟尖已转瞬点上她的眉心。

  “我最后问一次,救程十河是否非珊瑚火不可?”

  “当然!但我要提醒你,如若过了寅时,珊瑚火也救不了他!”

  席岫撤回兵器,将簪子收入怀中,拿起桌上衣衫丢给叶枕戈,冷声道:“过来。”

  看了看他,叶枕戈穿戴齐整走到他身边,手背一热便被拉着朝外行去。

  可尚未跨出门槛就有刀风迎面劈下!

  但闻铁衣一声沉喝,道:“三年师兄弟情义在你心里算什么?!”

  目不斜视,席岫淡淡道:“当年我将魏寻斩杀于尚武台,遭正道人士群起攻之,铁铮与我许下承诺,他任职盟主期间定为我洗去冤屈,然我若不留武林盟效力便将我交予众人裁决。为自保我留了下来,与你们称兄道弟。可我师承岿山派席温扇,所使银月戟法;铁铮非我师父,铁门刀诀非我武学,武林盟更不是我的归宿。”

  语毕,斜睨对方,席岫勾唇一笑:“你以为三年师兄弟情义在我心里算什么?”

  “你不是这样的人!”铁衣眼里满含震惊,震惊之外还有几不可察的一丝痛苦。

  席岫表情稀松平常,不以为意:“我就是这样的人。”

  立于三人身后,施明卉突然开腔道:“他不顾同门生死便罢了,你也要出尔反尔吗?叶枕戈!”

  “叶枕戈……”铁衣一愣,喃喃重复。这名字何以这般耳熟?叶……叶……脑中灵光一闪,三年前为查清魏寻一案洗脱席岫罪名,武林盟四处寻找的不正是叶枕戈吗?!蓦地看向二人,铁衣恍然大悟:“你们早就认识!”

  席岫加入武林盟前寂寂无名,关于他的过去只有两样为外界所知。第一:他乃席温扇后人,自幼隐居山谷。第二:弱冠之年,他跟随乾宁叶少爷离开故居,涉足尘世。

  回忆渐渐变得清晰……

  铁衣想起了自己与席岫的初遇,那时他回眸一瞥,席岫却已收回目光,贴近身边之人的耳畔似乎讲着什么趣事,惹得对方肩头微颤。难怪第一眼见到先生就直觉熟悉,原来那人便是先生,或该称之为叶少爷……

  “我和他是否相识与你无关,你只需明白一点,救程十河的法子绝不包括珊瑚火。”席岫寒意凛然道。

  “我要听先生亲口说!”

  转望叶枕戈,席岫柔声道:“告诉他,你的决定。”

  他的嗓音有多温柔,攥着对方手的力道就有多重。叶枕戈疼得倒吸凉气,额角已汗水涔涔:“抱歉,是我反悔了……”

  施明卉冷冷一哼:“一个言而无信,一个卑鄙无耻,天生一对!”

  席岫却看也不看她,拉起叶枕戈便走。

  见其不为所动,施明卉眼底浮现一丝惊恐,匆匆上前拦住了二人:“把簪子还给我!”

  与此同时,铁衣大刀亦横向席岫,怒声道:“你走,武林盟不留,但你不能带他走!”

  “你想逼他救程十河?”席岫问道。

  “我不会逼他,我会试着说服他……”

  “你似乎忘记是谁连累程十河中毒?他已告诉你他改变了决定,你还想拿什么说服他?满口仁义强人所难,武林盟不过尔尔!”席岫并指夹住刀刃,仅凭臂力便一点点推了开来,轻蔑一笑,“你也不过尔尔。”

  “可恨!”羞愤交加,铁衣鼓劲收刀,长臂一扬竟要再次挥下。

  “住手!”施明卉大声喝止,冲向席岫。

  铁衣吓得连忙收势,刀刃堪堪停留女子背脊之上,可还未等他发怒,就听对方语含乞求道:“还我,簪子还我!我救他,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