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三十六章 

  叶枕戈淡淡扫他一眼,径自走向院外,脚步既轻且快,穿越月门拐入回廊,回廊尽头又再穿越一道月门,直等出了沉香榭才放缓速度,朝一座临池古亭行去。

  楚霜亦步亦趋随他驻足在了亭中。

  亭外栽种一株桂树,浓郁香氛醺人欲醉,叶枕戈摇了摇扇,似乎并不喜爱这股气味,转身欲要离去,却见楚霜站立的位置挡住了阶梯,便重新背对他望向了亭外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可观雨花石上蜿蜒细纹,偶有嫩黄花瓣随风飘落,随波翩跹,点缀着池面宛若一幅流动的天然画卷。

  “楚霜不顾忠告前往沉香榭,惹兄长生气了吗?”不闻答复,楚霜神色黯然道,“兄长每句话皆如圣谕铭刻楚霜心中,岂敢忘怀?只是分别太久,理智难敌思念……”

  叶枕戈安静地欣赏景色,仿佛天地间独他一人。

  苦涩一笑,楚霜凝视着他的背影,似无限怀念:“我四岁家中生变,双亲与哥哥皆成贼人刀下冤魂,是义父收留无依无靠的我,替我报仇。可我最感激的却是兄长,若无兄长关怀备至,我何以摆脱血亲惨死眼前的痛苦?”

  彼时楚霜年仅四岁,为便于照料,加之顾念他丧亲之痛,叶晴让他暂且留在了沉香榭。

  叶枕戈全心全意完成父亲嘱托,知道孩童失去哥哥便以兄长自居,安慰、陪伴,无微不至。三年同吃同睡,形影相随,楚霜视叶枕戈为再世亲人,几乎依赖成性。以至于三年后被迫分开,楚霜不惯独眠,夜夜难寐,竟半夜悄悄潜回沉香榭,被撞见的婢女禀报给了老爷。

  “兄长还记得这件事吗?后来是兄长替我求情代我受罚,明明挨了笞杖,疼痛难忍的是兄长,可不争气掉泪的却是我,那时兄长非但无半句责备反而哄慰我莫要伤心。”走近叶枕戈身边,楚霜看向他的眼眸流露出一丝纯真欢喜。

  叶枕戈依旧纹丝不动,不言不语。

  “兄长记得这池中锦鲤吗?”瞧叶枕戈眼睫突然颤了颤,楚霜心情大好,道,“那些锦鲤色彩鲜艳煞是美丽,每每兄长立于池畔就会争先恐后游入脚底。楚霜欣羡非常,也想如兄长般被锦鲤亲近,便喂了它们许多食物……都怪我急功近利又不得要领,害兄长失去了心爱的玩物。”

  叶枕戈终于摇了摇头,道:“陈年琐事我早已忘记,你也别再提了。”

  “兄长不许我提是因为仍在生气?我清楚自己曾做错许多事,但无论做错什么,兄长却总会原谅我。”他讲得毫无悔意甚至颇为得意。

  一开始是一本古籍。

  某日,叶枕戈于庭院练武,楚霜便乖觉地留在屋中写字。他年纪尚幼,手腕绵软无力,蘸满墨汁的狼毫提往纸面时突然跌出五指,笔端恰巧落上了一旁古籍。他心知兄长爱书如命顿时手足无措,可越擦拭越脏,简直不能看了。

  叶枕戈回到屋中时,等待他的便是个哭成了泪人的孩童。孩童站在比自己还高的桌案一旁,小手紧紧攥着书本,另一只手抹着眼泪,抹得满脸墨迹斑斑:“对……对不起……兄长……”

  叶枕戈从他手中抽出古籍随意扔上桌,柔声安慰道:“不要哭,不过是一本书。”

  不知是被藏了起来亦或已被丢弃,楚霜再未见过那本书;而此事过去不足半年,紧接着又发生了件几乎令他悲痛欲绝,后悔万分的事。

  叶枕戈有一只名叫“双瑞”的小狗,是三岁生辰时冯敬远自潼良带给侄儿,这只小狗的故乡仍在更遥远的异邦之地。叶枕戈很疼爱双瑞,楚霜也很爱它,他喂了双瑞一块带骨的鸡肉,然隔日双瑞便开始呕吐,不久就再也不吃任何东西。

  楚霜很爱双瑞但不知双瑞已是九岁高龄,有些食物对它而言是致命的。

  怀抱双瑞冰冷的小小的身躯,楚霜哭着哭着睡着了,可等醒来后,怀中已空空如也。他跑出屋,见叶枕戈正给阶前的木芙蓉浇水便焦急地追问小狗下落。叶枕戈抬眸淡淡一笑,道:“我将它埋了,你无须自责。”

  楚霜看了看木芙蓉下翻新过的土壤,又看了看兄长微笑的面庞,眼泪不受控制越涌越凶,不是因为双瑞被埋在了黑暗阴冷的泥土里,而是它最心爱的主人连一个伤心的表情也不肯为它流露。

  时光荏苒,楚霜七岁那年搬离了沉香榭,因对兄长过分依赖,导致义父不悦,勒令二人半年不许相见。半年后,他雀跃得像只重获自由的小鸟,哈哧哈哧奔往兄长住处,可当前脚跨进庭院,大喊了一声“兄长”后,对方回望他的第一眼却没有与他同样的欣喜,而是一丝莫名,一丝讶异。

  渐渐地,楚霜明白,即使没有义父禁令,兄长也不会思念他,找寻他。

  古籍和双瑞都曾备受兄长珍惜,自己亦曾是兄长百般疼爱的“弟弟”,可古籍被兄长丢了,双瑞被兄长埋了,终有一天,他也会像它们一样被兄长抛诸脑后。

  不过是本书,不过是条狗。

  亲如兄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将煲得火候十足的汤端上桌面,楚霜目不转睛看叶枕戈喝尽,然后从袖里取出了一只毽子,羽毛油光水亮,金光闪闪。他将那物递至叶枕戈眼前,笑吟吟道:“院里的金画眉昼夜鸣唱,影响兄长休息读书实在聒噪,做成这样的小玩意儿倒是可爱多了,兄长喜欢吗?”

  失手跌落的汤碗碎在了脚底,叶枕戈垂下眼帘,默默无语。

  楚霜既失落又隐隐有所期待,可等翌日再去请求兄长原谅,兄长温和如昔,既未训斥于他更只字不提金画眉,仿佛什么都已忘记。

  自那时起,但凡兄长喜爱之物,楚霜就会设法毁掉,他好奇极了,好奇兄长究竟在乎什么?

  “咳、咳……”

  低咳声拉回了楚霜思绪,他微微侧目,一眼瞥见叶枕戈掩唇的扇子已非旧日那把,眉一皱便抢了过来。

  叶枕戈随之望去,惊讶在脸上一闪而逝。

  细微的情绪变化被楚霜尽收眼底,他立刻低头审视起此物。

  象牙为骨,生宣为面,一把普通至极的扇子;与古籍、双瑞、金画眉相比毫无价值!可兄长却因自己的举动而紧张,他紧张的是扇子还是送他扇子的人?

  “如此破烂东西不配被兄长的手拿着!”楚霜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别开视线,叶枕戈平淡道:“父亲相赠的扇子被我输给了应翎,这把不过暂且充数。”

  随手将那“破烂”抛掷池中,楚霜复又微笑,捧起叶枕戈右手,掏出丝帕细细擦拭。每根手指,每寸肌肤,直到他认为已干干净净才丢掉帕子,垂首去吻对方手背。

  叶枕戈目光迷茫,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可当肌肤传来柔软触感时他突然回头,右手一收一扬,反手便甩上了楚霜面颊,冷冷道:“你也不配。”

  不轻的力道使得脸孔瞬间红肿,楚霜歪着头,浑身颤抖,呼吸一点点沉重起来。这熟悉的感觉令他恨之入骨,爱之若狂!

  叶枕戈自十五岁便常与沈初行结伴出游,他们两个月,三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不归。楚霜能见叶枕戈的次数越发减少,他始终认为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值得被兄长放在眼里;他恨透了沈初行,简直要被这股恨意逼疯!

  只当又一次望眼欲穿地盼回兄长,楚霜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来到了沉香榭。

  沈初行果不其然就在当场。

  楚霜满脸和善地放下点心,却是兄长从不吃的莲蓉馅。

  沈初行大咧咧惯了,懒得和人客气,加之嘴馋的毛病,无论东西美味与否都要尝一尝,便于是捏起块塞进了嘴巴,嚼着嚼着不由纳闷道:“有渣子?”

  叶枕戈正忙碌着整理书册,本是无心一望,却倏地僵硬了表情。两三步跨向沈初行,捏紧他下颚拨出口中残余,定睛一瞧,除了夹杂其间的血沫,还有肉眼难辨的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

  “无晴偶无痛觉原来是真的啊。”楚霜嘻嘻窃笑。

  “啧!我就奇怪味道——”话未说话,沈初行一口血呛在咽喉咳了出来,血水点点溅上叶枕戈面庞。

  叶枕戈睁了睁眸,沈初行跟着睁大双眼,急忙伸手去拭。

  楚霜正当兴味盎然,眼瞧这幕,脸色一变冲上前道:“不准碰我兄长!”

  叶枕戈竟也同时挥开了沈初行,紧接一掌拍向楚霜胸膛,厉声道:“以后休再踏足沉香榭!”

  连退数步,楚霜堪堪稳住身形,错愕地望着兄长,那个一句重话也不曾对自己说过的兄长……

  半晌后,楚霜按着胸口发出了模糊低笑,紧接开怀大笑,第一次有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想被那无波的眼眸睥睨,想被那冰冷的双唇拒绝,想被狠狠推开,重重践踏!如此不加掩饰的冷酷对待是他不同于任何人的证明,是他所享有的独一无二的“爱”!

  古亭中,楚霜心满意足跪在了叶枕戈脚下,谦逊道:“义父有令,请兄长移步蘅芜轩。”

  “知道了,你先离开吧。”

  “兄长,”楚霜扬起面庞认真道,“我可以杀了那个人吗?”

  叶枕戈居高临下俯视他,平静而又温和:“机会自然有,能否取而代之要看你的能耐。”

  “楚霜绝不叫兄长失望。”细长的眸里是冷冽肃杀的目光,薄唇微弯,在楚霜面庞划开了一抹凄艳之色。他早已明白有些东西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得不到想拥有的一切,他宁肯毁了自己,或亲手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