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三十三章 

  无眉老人膝下无子,半百之际收养了一名孤婴认作孙女,取名乔绿真。乔绿真十四岁随无眉老人游历各地,某日行经一处小镇正值庙会,爷孙二人不幸被浩浩荡荡的社火队伍冲散了开来,少女从未出过远门,吓得六神无主,在拥挤的人潮中边哭边大喊“爷爷”。

  “老人家,您爷爷若在世只怕早成仙啦。”

  乔绿真一面抽抽搭搭地哭着,一面仰头望向了那两名少年。

  “我叫姚雪封,这位是我的兄弟叶晴!”姚雪封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笑容灿若骄阳,他大掌拍上同伴,也不顾对方一脸冷色,嘿然笑道,“您找儿孙我们还能帮衬,您要认爷爷,谁乐意啊。”

  叶晴名中带“晴”,却无论脾性样貌都与温朗无关,即便生着张叫人心动的脸也叫人不敢亲近。他毫不客气地拂开姚雪封,冷冷道:“你住哪儿?”

  乔绿真抹了抹泪,沙沙哑哑道:“鹿山……”

  姚雪封摸着下巴,思量道:“鹿山距此少说千里,您独自——”

  “我送你回去。”叶晴二话不说拉起乔绿真就走。

  乔绿真挣扎着往地上蹲,又急又怕:“我不回鹿山!放开我,放开我!”

  “喂!”姚雪封单手叉腰,喝止道,“她这把年纪,怎么走得了远路?”

  叶晴闻言转身,视线停留在了乔绿真双脚之上。乔绿真一愣,窘迫万分地将脚缩回了裙底,她那双鞋十分破旧,她还在鹿山时不觉比别人缺少什么,可如今眼界广了便晓得美丑,晓得爷爷此行是为卖几张“人皮”好给她添些新衣。

  “我可是身无分文啦。”姚雪封莫可奈何地摆了摆手。

  叶晴同样囊中羞涩,见她的鞋已是破得厉害,又实在拿不出银子雇车,便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我不回鹿山,放我下来!”乔绿真无助地放声大哭,她知道不见了自己,爷爷一定急疯了,只要乖乖留在小镇,爷爷总能找到自己。

  姚雪封当她是个老糊涂,叶晴也当她是个老糊涂,任她一路哭闹着离开了小镇。

  天渐黑时三人休憩河畔。

  姚叶二人忙着生火烤饼,乔绿真便抽抽噎噎走去河边洗了把脸,她原本哭得有气无力,可当见着吃的,伤心委屈全抛在了脑后,也不怕木灰烫手,拾起烤饼塞得满嘴都是。

  姚雪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支支吾吾道:“怎、怎、怎么办?”

  叶晴怔了怔,很快掩饰起情绪,哼道:“与我何干。”

  “好兄弟,人是你掳走的啊!”姚雪封心知闯了祸,立刻一个头两个大。

  无眉老人身怀绝艺却不擅拳脚功夫,出行在外为保护孙女便将她易容成了老妇模样,谁料这般鸡皮鹤发的妇人竟也会遭“劫持”?!

  等三人原路返回再想寻找无眉老人时,却早已错身而过。

  姚雪封当机立断,决定先将乔绿真送回鹿山。

  此行可谓“艰辛”,两个正长身体的少年尚不及乔绿真一人饭量,乔绿真也确实被爷爷养得珠圆玉润,穿的不及别家女子,吃的从不受委屈。

  姚雪封虽然嘴上没栓,毕竟比叶晴年长,总还顾忌姑娘颜面。叶晴却不买账,他不说则已,脱口准没好话。乔绿真起初不懂,懂了后就知道自己食量大,是个胖姑娘,她和姚、叶不沾亲不带故,也怕被嫌弃,怕被丢在半路回不了家,便于是忍饥挨饿地装了些时日。

  某日路经一座城镇,三人依旧夜宿在外。

  乔绿真睡得正沉,突然被股香气勾醒了馋虫,她睁眼一瞧竟是只烧鸡,翻身一骨碌爬起,不管不顾抓在手里狼吞虎咽,可不知什么原因吃着吃着又开始小声啜泣。

  叶晴原是背对她躺着,此时背影一僵坐了起来,不耐烦道:“哭什么?”

  他们饥一顿饱一顿是家常便饭,运气差时,逮不到鱼抓不住田鼠,饿肚也不足为奇,大半夜,哪儿能凭空掉下烧鸡呢?

  “我……我没哭……”乔绿真死死盯着叶晴手背的擦伤,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你别管我……”

  “谁要管你,”叶晴躺了回去,嗤笑道,“又能吃又爱哭,小心嫁不出去。”

  乔绿真渐渐了解叶晴和姚雪封都是好人,是真心帮助自己,便趁对方下河捞鱼的空闲折了些柳条和野花儿,坐在岸边仔细地编起花环,嘴里还嘟囔着爷爷教她的歌谣:“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等她编好了花环再抬头时,河中两名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乔绿真大声呼喊,回应她的是纹丝不动的水面,她焦急地左右张望想要寻求帮助,可荒郊野地何来人迹?她重新望向水面,呆了呆,一纵身跳了进去!几乎同时,叶晴便自水底浮出,乔绿真浑身透湿狼狈不堪望着他,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吧嗒掉了下来。

  看也未看女少,叶晴朝岸上走去,顺手捡起飘落水面的花环戴在了头顶。

  一路磕磕绊绊,月余后抵达鹿山,又等月余无眉老人终于回转。

  叶晴和姚雪封双双被竹棍打得抱头鼠窜。乔绿真追在爷爷身后一边跑一边拼命央求,眼见竹棍就要落在叶晴身上,她眼睛一闭,疾步冲出护住了对方。那一棍抽得她皮开肉绽,她生生挨下一滴泪也没掉:“爷爷别打了,别打了!”

  叶晴像被吓着了,搂住乔绿真往她背上一摸,满手的血送到眼前,眼圈霎时一红,冲向无眉老人夺过竹棍掰成了两截!

  无眉老人心疼自责不已,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孙女两位“友人”。

  在鹿山滞留半月,叶晴与姚雪封启程告辞,乔绿真送他们下了山,依依惜别。

  谁知当夜叶晴去而复返,乔绿真睡得迷迷糊糊被从被窝拉了起来,揉着眼睛看叶晴将一双崭新绣鞋套在了自己脚上。

  叶晴隔着被子拥住她:“我家中许多好吃的,跟我回去。”

  乔绿真看了看新鞋,看了看叶晴,又想象了“许多好吃的”;她喜欢这双鞋,舍不得叶晴,也很渴望“许多好吃的”,但最后仍是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照顾爷爷。”

  叶晴脸上往日甚少表情,此时却已一片绯红,垂目道:“等你嫁给我,我们就接爷爷同去。”

  乔绿真并不十分明白叶晴话里的意思,但当爷爷问她愿否与叶晴在一起时,她莫名脸颊一热呆呆地点了点头。叶晴指天为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无眉老人应允他带走乔绿真。无眉老人心知自己年事已高,再陪不了孙女许久,而叶晴对孙女的心意他看在眼里深信不疑,加之孙女的态度,终叫他决意成全这对小情侣。

  转眼两年,姚雪封回泰和城继任城主之位,叶晴也依约向父亲提说婚事。

  “你于客栈小住几日,我很快就来接你。”叶晴轻吻乔绿真额发,心底满溢柔情。那时的他并未料到,踏进叶府的一刻,竟注定此生再无机会兑现这句承诺。

  潼良冯家拒不退让,冯媛千金之躯,样貌才情样样出类拔萃,如何忍受被一来路不明的女子横刀夺爱?而冯敬更是爱妹心切,以潼良新主身份联合周边航商压制叶家货运,并扬言若叶晴悔婚,从此不相往来!叶老爷焦头烂额,急火攻心,险些没打死儿子!得罪冯家等同割肉刮骨,不论海运,北方贸易线无异毁于一旦,利益得失尚在其次,可百年世家岂容此等耻辱?!

  乔绿真写了无数信笺,一如石沉大海,她请求管家传话,苦候数月盼来的却是叶晴即将与冯媛成亲的消息。

  “好孩子,跟爷爷回家吧。”无眉老人千里迢迢赶至乾宁,以为能喝到孙女喜酒,不成想竟是这般结局。

  乔绿真伤心欲绝与无眉老人返回鹿山,途中无眉老人身染重疾又遭江湖流寇骚扰,雪上加霜。正当此时一“无名氏”拔刀相助,并护送爷孙回到家园。无眉老人感激甚深,怜他无亲无故将他留下;三年朝夕相处,在无眉老人的期望下乔绿真与他结为夫妇,隔年诞下一子,乳名宸儿。

  原来乔绿真离开乾宁不久,叶晴便委托心腹一路追随,且在鹿山附近暗中保护,可某日心腹发现“无名氏”独自离去不禁心生疑窦,深入探查。

  房屋俱被焚毁,无眉老人与婴孩已是烧成干尸,独活奄奄一息的女子面目全非。

  二十年间,叶晴只在乔绿真被救回时有过匆匆一瞥,他供她衣食无忧,她闺房一根针都是他精挑细选,可叶晴从不去见她,叶晴虽不见她,却把叶枕戈丢到了她的身边。

  乔绿真好时对叶枕戈百般疼爱,视如己出,癫狂起来歇斯底里,六亲不认,时常打得年幼的孩子瑟缩角落。

  “舅舅希望他的亲人幸福,父亲想与所爱相守,初衷都没有错,可结果又如何?谁又说得清舅舅与父亲哪个错得更多?”行走幽径之上,叶枕戈向席岫讲述了这桩往事,他语调平淡,听不出悲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角落,父亲亦不例外,二十年来他始终活在愧疚中,人生只剩恨意支撑,他恨舅舅,恨无名氏,更恨自己。”

  话锋一转,叶枕戈道:“易地而处,深居那座小院的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

  席岫呼吸一窒,顿觉大石压顶逼得他无处可逃,他不声不响捏紧了拳头。如若易地而处,为叶枕戈他甘愿赴汤蹈火,死而无憾,却未必做得到二十年的等待、蛰伏、默默无闻、处心积虑。

  “年少时的情感单纯而真挚,火热而无畏,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掌握不了的人,又如何迈向两人的未来?”并不介意对方的沉默,叶枕戈续道,“爱需要承担责任,需要适时的清醒与理智,否则爱便不过是一时冲动,自我满足,最终难逃作茧自缚,害己害人的结果。”

  席岫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又仿佛更加迷茫,他越走越慢,终于停下了脚步:“这些话,也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叶枕戈缓缓转身,发冠拨乱了幽径旁一束花枝,如雨纷飞的花瓣下,静静凝望席岫。

  “今晚的月儿真圆啊。”

  静夜里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笑声,二人循声望去,但见来者梨涡浅浅,一派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