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二十七章 

  养伤期间,叶枕戈倒是不曾惫懒,白日闲暇便翻阅《赤州志略》。《赤州志略》共四卷,每卷足有万字,记述了海外百余地名、方位与诸国见闻,乃冯氏先祖笔记,原属家族秘辛,可侄儿的请求,冯敬岂有推辞?

  他斜倚榻上看,席岫就坐于桌前写写画画,念念有词:“浮而解者,揖然汗出……”

  为能更好地照料叶枕戈,席岫三不五时便找吴寒取经。吴寒见他兴致高昂,于是将珍藏医书慷慨相赠,得此机缘,席岫一本正经研习起来。

  “浮而解者,濈然汗出也;数而解者,必能食也。”叶枕戈目不斜视,轻声纠正。

  “濈然汗出也……”席岫复述一遍。

  半晌后,叶枕戈披衫走去喝茶,垂眸一瞥,就见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上,所有纠正过读音的字旁都挨着歪歪扭扭的谐音小字。

  会心一笑,坐往席岫身侧,叶枕戈展扇轻摇。此扇当初遗落“福娣”,多亏了小妹前些日托人捎还。

  斜睨他一眼,席岫皱眉道:“吴大夫说溃脓之伤捂不得,衣服脱掉。”

  “大白天我会不好意思呀。”叶枕戈笑答。

  席岫凉凉道:“第一次见你,你就当着我的面脱得只剩条亵裤,现在才不好意思会不会太晚?”

  干咳两声,把半边脸庞藏在扇后,叶枕戈小声嘀咕道:“多久前的事了还记得……”

  “不愿意吗?”席岫轻哼道。

  叶枕戈目光真诚地看向他道:“岂敢岂敢,再者有少侠陪伴,也不觉如何尴尬了。”

  不许叶枕戈穿衣是怕延缓伤口愈合,至于席岫自己,单纯耐不住热罢了……

  忍着笑,席岫伸手欲解他衣衫,屋外却忽然响起敲门声,猜想应是送水的仆人,席岫光着膀子便去开门。

  里外大眼瞪小眼,俱是一怔。

  冯小妹自幼在船厂玩耍,夏日炎炎,汉子们坦胸露背实属平常,可席岫一身紧致细嫩的白肉却瞧得她莫名气闷!

  席岫哪懂少女心思?侧身便将路让了开来。

  冯小妹俏脸一变,匆匆递出果篮作势要走。

  一把拉回她,席岫退还了果篮,抓起件衣裳披身,径直出了屋。

  瞧席岫走远,冯小妹一时进退两难,迟疑间就听屋内传来问话,不禁定了定神,迈步而入。挪至桌旁轻轻放下篮子,冯小妹拘谨地盯着脚尖,嗫嚅道:“表兄,我是来向你道歉的,都怪我太任性……”

  叶枕戈温和一笑,招呼道:“坐吧。”

  摇摇头,冯小妹婉拒了他的好意。

  见少女半晌不语,叶枕戈打破寂静,道:“若非我的关系,舅舅不会提前试水的日子,你也不会遇到危险,应该我向你道歉。”

  “我是……”冯小妹支支吾吾道,“我是故意——”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耳闻此言,冯小妹神色突然一变,抬眸看向他,道:“这句话讲得未免太轻松了!”

  “我不恨叶家解除婚约,不恨你辜负了姐姐,可你明知她身体不好,在她最后那段日子却连封信也不肯回她,直到姐姐过世才假惺惺前来祭拜,那时我问你为何不回信,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定定望着他,冯小妹红了眼圈,“和今日一模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姐姐才没半个月,对你却已成了过去的‘事’……”

  张了张唇,沉默片晌,叶枕戈轻声道:“是我对不起晏婴。”

  “你是因为这份愧疚所以才救了我吗?”

  “我怎么想重要么?”

  “当然重要,可你从不肯说!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冯小妹冷冷道,“你遇难期间搜寻船只急需补给,可席岫不肯返岛,为了艘小船跪在了爹面前。若非他的坚持,你恐怕凶多吉少……表兄,有人为你至死不渝,有人为你甘愿舍弃尊严,你呢?你眼里、心里,有过他们吗?”

  言罢,不等对方出声,冯小妹便头也不回离去。

  席岫进屋时就见叶枕戈正坐在桌前愣神,果篮中的水果被一样样取出摆满了桌面。

  走上前,顺着他视线望去,席岫因篮底反射的一道光亮微眯了眼,仔细一瞧,那事物竟是冯小妹套于足踝的银镯。少了熟悉的铃铛声,难怪自己没听出访者是谁……但此镯对她意义非同一般,为何……

  凝视片刻,席岫拾起镯子,细细摩挲起点缀其间的铃铛。

  此物先他出现,是叶枕戈二十五年人生中难以割离的一部分,虽不能说毫不介意,可如今陪伴对方的人毕竟是自己……

  “席岫,”打断了他思绪,叶枕戈微微仰头望向他,道,“有件事想拜托你……”

  冯小妹的秘密堡垒深藏海边崖壁,狭窄的入口只容一人通行,但内里却别有天地。

  礁石四周游动着点点绿光,仿佛飞舞水中的萤火虫,偶尔贴少女脚面滑过似要安抚她的悲伤。

  正兀自出神,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身边。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冯小妹轻轻启唇:“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是我害表兄身涉险境,若非为了救我……”

  “救你是他的选择,他且不后悔,我凭什么替他责怪你?再说他已平安无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怔了怔,冯小妹低低一笑,笑声有些寂寥。

  这时,那人忽然将某样事物塞入了她掌心。

  冯小妹先是一楞,接着赤脚荡起水波,惊得绿光四散逃逸,突然暗下的光线隐藏了不愿人知的神情:“我清楚姐姐是病逝,可忘不了她生前时的痛苦,我冷言冷语处处与表兄作对,希望表兄记住我的恨也永远记住姐姐,结果我的自私差点害死表兄……”

  “不管当初如何,你现在惩罚的都是自己,况且镯子是你姐姐留下,意义早已不同。”

  “这句话是表兄教你的?”

  “不是!”

  “那我当真误解你了,还以为你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呢。”

  “哈!我本来就不会哄女人开心。”

  “哦……原来你是想哄我开心吗?”借着重新聚拢脚底的莹光,冯小妹俏皮地冲来人眨眼。

  “我有成功吗?”

  “勉勉强强啦,”冯小妹摆摆手,扭头望入水底,“看得出你很喜欢表兄,也猜得出定是他要你前来。”

  “猜对了一半,我来不仅为了他,也是为了你。”

  “席岫,多谢你……”情之一字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是甘愿沉迷,这些年冯小妹已渐渐明白,便不禁释然一笑,打趣道,“表兄幸而是名男子,若是娇娘,你个傻小子争得过‘冯大少爷’吗?”

  席岫当真想象了一番,越想越不着边际,最后竟有些恼羞成怒:“不试如何知晓?我功夫定要比‘他’强上许多!”

  “与你说笑罢了,莫认了真,”冯小妹站起身,笑颜逐开道,“今日我下厨,你帮手,顺便学几样本姑娘的招牌菜。”

  一为庆祝叶枕戈逢凶化吉,二为感谢吴寒妙手施救,冯小妹代表父亲心意亲自张罗了一桌饭菜,包括果酒亦是亲手酿制,且为顾及表兄伤体,上桌的除了道香酥小黄鱼外皆是清淡素食。

  席间笑语欢声,气氛融洽。

  冯家人量如江海,三五碗不在话下,反观席岫、吴寒,双双面红耳赤,酒量着实浅薄。

  与叶枕戈相视一笑,冯小妹取来茶杯斟茶,劝吴寒少饮些酒;叶枕戈则慢悠悠夹了菜送入席岫碗中。

  膝下难得热闹,冯敬既感宽慰又觉辛酸。他一直心存补偿冯媛,弥补晏婴遗憾的念想,可还没活到老眼昏花;落花无意流水无情,倘若自己独断专行,只怕更要伤害了身边最后两名亲人。

  “爹,我陪您喝。”冯小妹举碗敬向父亲。

  “好好!”冯敬一饮而尽,朗声大笑,“谁说女子不如男?老夫女儿不比男儿差!”

  冯小妹揽着父亲撒娇道:“您不哄我开心我也服侍您一辈子。”

  冯敬拍了拍她,慈爱道:“傻丫头,你守为父一辈子,你未来夫婿岂肯答应?”

  往日率性而为的少女面庞竟现一抹羞红,偷偷瞄向了邻座男子。

  姐姐在世时,关心照顾姐姐的是吴大哥,姐姐过世后,又是吴大哥安慰陪伴着自己,这份温柔不知不觉便渗入她心间。如今她挣脱了多年枷锁,往后岁月只盼能替父亲分忧解劳,只盼安安静静守候吴大哥左右,等待他也愿意敞开心扉的一日。

  冯敬心知侄儿到底要走,他毕竟姓叶,自己无有理由强留,于是白露时节,冯敬送他们踏上了归途。临行前,冯敬再三嘱咐,无论身在何处潼良都有亲人等他。冯小妹亦摘下一篮杨梅做践行之礼,挥别时腕间银光熠熠。

  立于船首,叶枕戈忽而忆起久远前一副景象:冯小妹拉着冯晏婴边走边回头做鬼脸,冯晏婴捂唇轻笑,举手投足间一对银镯叮叮脆响。

  鸥鸟的鸣叫逐渐远去,燥热替代了潮闷。

  为缩短归程,叶枕戈毅然决然选择水路,虽勇气可嘉然现实残酷,不仅惹席岫又气又心疼,更有看不过眼的妇人背地议论:害喜都没这样厉害的!他耳听八方,脸上实在无光,抵达金源后便乖乖换乘了马车。

  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颠得席岫昏昏欲睡,叶枕戈长臂一勾,他便倚上了对方肩头,闭眼打起盹来。

  听着耳畔小小鼾声,叶枕戈唇角微弯,视线重归书卷。《针灸甲乙经》乃吴寒赠予席岫的一本医书,奈何席岫每每读过两三页就眼皮打架效果堪比安神香,此书自然也被叶枕戈接手用以消磨时间。

  正当享受片刻闲适,不知何因,一声马嘶后马车陡然停了下来,车外同时响起震天怒吼!

  “银月戟!我找你找得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