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十五章 

  许是身体抱恙,许是执着于答案,许是叶枕戈眼中他似懂非懂的情绪,席岫同意了对方提议。内心深处,他并不怀疑叶枕戈包藏祸心,否则何必救自己为自己疗伤?

  未免惊扰旁人再掀风波,返回百草庐后,二人依旧从窗户跃入了房间。

  “先躺下吧,”按住席岫肩膀送向床榻,叶枕戈俯视他道,“我去屋外煎药。”

  动了动唇,席岫虚弱道:“这句提醒是怕我仍要离开?”

  取来银月摆在青年身侧,叶枕戈微笑道:“你拿着它时也一样被我制伏,何况轻功逊色于我,跑又能跑多远?怕的人是你。”

  “谁说——”席岫刚一抬头就不觉天旋地转,胃液翻滚,趴在床边干呕起来。因身体不适,他几日粒米未进,自然吐不出丁点儿东西。

  叶枕戈顺了顺他背心,扶着他颈子重新安置枕上。

  即便呕得满脸涨红,席岫仍不忘逞强道:“谁说我怕!”

  叶枕戈轻笑一声,似有不屑道:“你答应治伤却不告而别,失信在先;无恢复如初的勇气,逃避在后。莫怪我小瞧你。”

  表情一僵,席岫微微别开视线:“这次我绝不反悔。”

  “如此甚好。”赞许地点了点头,叶枕戈大步离去。

  只需温热一道工序,他并未唤醒水蓼,幸而院内火炉瓦罐一应俱全,他轻手轻脚忙碌片刻,不一会儿就端着托盘回了屋。

  席岫正倚靠床头摩挲手中兵器,耳闻门响侧首望去,看叶枕戈走来坐在了自己身边。

  舀起一勺黑色汤汁,叶枕戈率先饮下,接着又舀一勺送往席岫。席岫着魔般张大嘴巴,可方入口就立刻吐向了地面,蔓延的苦涩令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脸色难看到极点。

  叶枕戈连忙取来甘蔗糖塞入他手心。

  席岫皱眉打量一眼,虽不识此物,心底却有道声音告诉他:不能吃,不能轻信他人!

  “是甜的。”叶枕戈补充道。

  席岫满脸狐疑,突然把糖递向了对方唇畔。

  “少侠好重的疑心啊。”叶枕戈摇头一叹,却是温顺地咬在了齿间。

  极小的红痣随张合的唇微微跃动,瞧得席岫失了神,心底蓦地腾起熟悉感觉,好像眼前的景色始终存在记忆深处,不去碰触也知滋味……

  好软……想要由衷感叹才遽然发觉唇上温度,被自己无意识的举止吓了一跳,席岫匆忙抽身,然而未及远离便被对方摁住后颈拉了回来。

  惩罚似轻咬唇瓣,叶枕戈微微阖眸,诱哄道:“听话。”

  心怦怦一跳,席岫不知不觉松开齿关,迎接与柔软一齐送入的甜蜜。

  你许下誓言便不能轻易变心——脑海莫名窜出一道声音,紧接着便是锥刺般的痛!

  “唔!”

  “嘶……”

  两声同时响起,席岫随即尝到了淡淡腥甜,而叶枕戈业已自他唇中退出。拇指滑过嘴角揩下一缕血丝,叶枕戈低头看了看复又抬头看他,似乎十分无奈:“你当真很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可席岫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实在无言以对竟夺过药碗一口灌下,只觉嘴里的糖也被浸成了苦味。

  看药碗自他面庞撤离,叶枕戈不加掩饰地低笑起来。

  席岫费解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伤前伤后都是一样真性情,不懂甜言蜜语,却尽做些温柔体贴之事。”笑声渐歇,叶枕戈静静望住了他。

  服药数日苦入愁肠,然头已不再疼痛,闲来无事,席岫便与沈初行摇骰子打发时间。

  沈初行规矩简单,有本钱即可,百两不多,一个铜板也不嫌少。

  叶少爷坐镇背后,席岫当不必空手上阵,但沈初行吃喝叶枕戈,输给席岫的自然也是叶枕戈的银子,来来去去不过自家银两进自家钱袋。

  其实沈初行虽好赌,却不如何执着输赢,反倒席岫没了“欺负”他的兴趣,眼瞧就要拆伙,也不知刮哪门子邪风,赵半瑶柜台不守瓜子不嗑,搬来小板凳挨坐在了沈初行身边。

  院中一张矮桌,东南西北四座;叶枕戈温如美玉,席岫皑若春雪,赵半瑶秀似菡萏,沈初行净犹琉璃,各人气质迥异,神态有别,却同是形貌出色令人心生向往。

  赵半瑶出手便以三两下注,沈初行心道来者不善,几局过后果真凄惨。

  眼望他颓丧表情,赵半瑶不禁暗暗生疑。

  抛开莫晴坞不谈,赵半瑶对沈初行印象深刻的唯独他逆天运势。“无晴偶”活过二十四载已堪称奇迹,而自幼但凡与气运相关,沈初行无往不利简直冥冥中天助,可如今骰子都赌不赢着实蹊跷……假若一人一生气运有限,是否暗示沈初行气数将近?

  席岫认为赵半瑶以强欺弱,便要替“弱者”讨回公道。沈初行闻言感激涕零,恨不能结草衔环。

  面对席岫,赵半瑶目光变得略微柔和,唇边也有了笑意:“请。”

  碗口朝下,悬于空中,三颗骰子全凭席岫劲力旋转,片刻后,碗被平平稳稳扣回桌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半瑶错愕地望向了叶枕戈,道:“赌能毁人,你们却教他行家手法?”

  “说得在理,”叶枕戈微微颔首,慢条斯理道,“可他有心接触自有许多途径,护得一时护不了一世。”

  赵半瑶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

  赵家遭逢变故时赵天书年仅一岁,在赵半瑶近乎扭曲的保护下长大,至今都以为父母因病双亡,家中无有其他亲属,是义父好心收留了他与哥哥两名孤儿。

  “师父您回来啦!”

  “师父师父!”

  “水蓼,赤芍,细辛,包袱里有栗子酥和皂儿糕,你们自己拿去吃。”

  正当此时,前厅突然传来接连的欢呼声。

  吞下含在舌尖的话,赵半瑶猛地站起来,刚刚转身就不偏不倚撞进了一人怀抱。

  “哥哥,想我了吗?”仅从声音就听得出满心喜悦。

  虽见惯了当下场面,沈初行仍不觉好笑道:“天书,几年未见又长高了。”

  放眼一望,赵天书立刻惊喜道:“少爷!沈大哥!你们——”话未说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羞赧一笑连忙松开了双臂。离开叶家时,自己的个头还不足哥哥肩膀,如今却快要一般身长了。

  赵天书开朗乐观,脾性可谓十分好,多了他,气氛大不相同,彼此一番嘘寒问暖和乐融融。末了话题转回正事,叶枕戈问道:“听说你被请入了泰和城为大公子诊治?”

  赵天书神情忽而凝重道:“原本如此没错,但尚未入城便有家丁拦路告丧,大公子姚鹤枝病重身亡了。”

  迎回赵天书,赵半瑶便做了甩手掌柜。而为助席岫早日康复,配合药疗,赵天书又施以了针灸。

  今日诊疗完毕,收起针具,赵天书坐在了桌边饮茶:“你是少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医治你。”

  “我跟他不是朋友。”披衣下床,席岫落座于对面。

  “看得出你虽言语冷漠,实则很重视少爷,每当少爷出声,你都不会多瞧旁人一眼。”赵天书顺手斟满了他面前的茶杯。

  举杯饮下,席岫垂着眼角漫不经心道:“开口说话自然引人注意。”

  右手虚空里划过面庞,赵天书不以为然,道:“我讲得口干舌燥,你又几时望我一眼?可见口说耳闻,用耳听就已足够。”

  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席岫狠狠瞪向他:“啰嗦!”

  赵天书无辜地眨眨眼,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句话得罪了此人。

  前脚踏进屋,叶枕戈即感气氛紧张,连忙打圆场道:“天书,令兄似乎有事寻你。”

  事关赵半瑶,赵天书也不问缘由便快步离去。

  直等屋门由外关阖,叶枕戈才缓缓走向席岫。近两日,每当他不经意一瞥,总能撞上席岫递来的视线,可一旦想上前与之交谈,对方又收起目光,刻意回避。一如眼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是连头也不抬。

  “你似乎心事重重?”叶枕戈问道。

  席岫默不作声。

  “你不愿讲,叫我来猜如何?”叶枕戈一边审视他,一边道,“若是我猜对了,你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反之,我任由你处罚。”

  眉梢一挑,席岫抬眸应道:“好!”

  负手身后,叶枕戈在屋内悠闲踱步。

  席岫起初心存警觉,可等待了一刻钟仍未见他开口,不由眉头一蹙,启唇道:“你——”

  “我猜不出你的心事。”

  “没错——”愣了愣,席岫拍案而起,愤愤道,“卑鄙!”

  “愿赌服输,该你回答我的问题,”叶枕戈温和一笑,“你在想什么?”

  冷哼一声,席岫又沉默下来。

  见状,叶枕戈续道:“我明白记忆的缺失令你不安,但你或许尚未察觉,而今的你与林海溪谷时的你并不完全相同,这足以证明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果……我始终记不得呢?”

  “失去并不可怕,只要肯正视眼前,依旧能够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席岫直直注视他,“重新开始,你便不会瞒我吗?”

  叶枕戈闻言神色微变。

  “关于师父和银月戟,关于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的红粉知己……”迈动双腿,席岫一步步逼近,声音又沉又缓,“现在,知道我想些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