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十二章 

  木柴燃尽,火焰渐熄渐灭,星月隐在云层后,深浓的夜色犹如墨汁灌满了视线。

  席岫挺直腰背,盘膝而坐,将银月平置双腿之上,一只手缓慢地抚摸戟身……他不知不觉朝叶枕戈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依然一片黑暗。

  气温已一日高过一日,像要呼应这份不安与压抑的心情,今夜尤为闷热。

  闷热一直持续到了翌日清晨。

  三人起早赶路,抵达临近城镇后沈初行买来了两匹马代步,而随时间推移,天色愈显阴沉,灰白的云低低压在头顶,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快马加鞭,雨前就能赶到望崖镇,”沈初行扯动缰绳,扭头一笑,“容我先行一步。”

  “初行!”拦阻工夫对方已一溜烟没了踪影,无奈让席岫搂紧自己,叶枕戈策马急追。

  席岫先前表现尚属镇定,可那马儿疾驰起来速度飞快,健壮的四蹄“噔噔”踏过路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从耳孔钻入胸膛扯得心七上八下!空气原本稀薄,他又吓得忘记呼吸,面色煞白地将脸埋进了叶枕戈肩头。

  暗中勒紧缰绳,叶枕戈放缓了速度,拐过道弯终于发现沈初行身影,可一口气不及松下,变故陡生!

  不知源于何故,沈初行连人带马摔了出去,幸而轻功不俗,半空里一个旋身,重心回落。然未等双足踩地,自马道一侧突然窜出数十黑影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为首者一把薄如蝉翼的剑已架在了他颈间!

  叶枕戈将马喝停环顾四周,后路果然被阻。他轻踢马肚悠悠上前,每行一步,背后之人便收网般逼近一步。停在沈初行方才摔倒的地方,他先行下马,接着扶席岫跨下了马背。

  “短短三个月,你我已有数面之缘,我时常感慨这段缘分何时才是尽头。”为首者虽同是黑衣短打但面容并无遮掩,他相貌平庸,唯独一双阴鸷的眼叫人印象深刻。

  叶枕戈淡淡扫他一眼,嘴角噙起讥讽:“既擅溜须拍马,奴颜献媚,呆在蝉衣楼岂非屈才?”

  “嘴硬!还不快将东西交出!”那人翻动手腕,剑刃紧贴上沈初行皮肉。

  “他给你多少银两,我付双倍如何?”

  “叶家实力,区区岂敢小瞧,可蝉衣楼不做吃里扒外的勾当。”

  “好一条忠心的狗。”

  那人不怒反笑,眼里腾起杀气:“看清楚眼前形势,莫要挑战我的耐性!”

  “哦?”刚要举步就被厉声喝止,叶枕戈停下双脚看向沈初行,半晌后无奈一叹,道,“你有何未了心愿?”

  沈初行想也未想,道:“转告他,八千九百三十六两这辈子欠定了。”

  “罢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替你偿还。”叶枕戈长臂一挥,侧身阖了目。

  那人紧锁眉头,怒斥道:“玩什么花招!”

  “我讨厌被威胁,更讨厌变成威胁别人的把柄,”沈初行笑吟吟扬起下巴,“动手吧。”

  “激怒掌握你性命的敌人是最无智的行为!”那人手腕一抖,剑下的脖颈立刻多出一道血口,鲜血迅速晕染了沈初行衣领,然而沈初行表情不变,眼里甚至闪烁莫名兴奋。

  那人呼吸一窒暗道失策,他久经生死对这般眼神绝不陌生——此人是个亡命徒!他急忙收起力道冲叶枕戈叫嚷:“你愿意自己的兄弟死在眼前?!”

  叶枕戈依旧闭目,无动于衷:“他说杀了他,你听不懂吗?”

  “可笑!凭你二人唱什么双簧也休想骗我!我不杀他,多得是手段叫他生不如死!”边说边送出长剑,那剑虽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眼瞧就要劈往沈初行手腕。

  一切皆在眨眼,剑刃非但没有砍下沈初行的手,反而刺透掌心被紧紧握住!就在那人惊诧瞬间,沈初行的手掌整个穿行剑身来到剑柄。这一招瞧着极端,只因并非谁人都拥有席岫一般的臂力,若无十足把握便去夺剑,最大的可能将是被削掉半个手掌。

  沈初行擅擒拿,一旦徒手被他近身便难有挣扎余地!反扭那人手腕,抬腿踢入膝弯,紧接一脚狠踩足踝,但闻一声痛吟,那人失去平衡猛地扑倒地面。沈初行自右掌抽出长剑,直没对方肩头,摇摇晃晃跪了下来,沉沉笑道:“让你的剑离开敌人脖子,才是最无智的行为……”

  那人一张脸扭曲变形,吼道:“动手!”

  清楚以此人性命相胁也阻止不了蝉衣楼,沈初行立刻拔剑御敌,几乎同时,叶枕戈业已赶至他身边:“别逞强!”

  嘱咐过后叶枕戈无暇分神,应付起了缠身的敌人。另一旁,飞舞的银色大氅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罗织着弱小生命,那一把把剑仿佛当真化为蝉翼,在银月的光辉下碎成粉末;席岫以一挡十,心无旁骛,因为必胜的自信。

  实力的悬殊使得蝉衣楼战力很快缩减,伤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或哀嚎惨叫或不省人事,有浑水摸鱼者避开两人,偷袭沈初行而去。

  蔓延的毒素令沈初行渐失五感,他有心闪躲,运起轻功一路后移……此处地形吊诡,路在前方戛然而止,正面望去恍若地之涯,其实行至尽头就会发现那是处深不见底的断崖。偷袭者不依不饶,持剑紧追,竟是将沈初行逼至崖边,明知身后万丈深渊,双脚却不听使唤……

  “初行!”

  沈初行坠落瞬间,叶枕戈同时奔了向前,只差一步就要跃下却忽被一股巨大力量拉回,狠狠甩去后方!一切太过突然,等他意识到时,视野里仅剩被风吹起又转眼消失于崖边的银氅一角。

  银月戟在光滑的峭壁留下一路星火,随剧烈摩擦,星火过处赫然一道黑色痕迹。席岫不断将力量注入武器,利刃渐渐陷进石崖缓冲了坠落的速度。虎口已然裂开,润滑的血水传递出危险信号!不敢再多拖延,他大喝一声借力挥动左臂,把沈初行朝上送去。

  那边厢,叶枕戈稳稳接住来人又急忙探出头去。

  戟刃周围的石壁难以承受这股力量,龟裂开来,席岫试图补救,湿粘的掌心却连兵器也握不牢。他脑中倏忽空白,在急速下坠的一刻猛然抬起头来,还不及读懂那双眼中的情绪便已深坠云雾。

  缓缓收回视线,叶枕戈扶沈初行转望向了对面人群。

  为首者护住肩伤踉跄行来,停步三丈遥远,试探道:“叶少爷,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交出身上物件,蝉衣楼绝不为难。”

  “好。”叶枕戈二话不说摸进袖子。

  “且慢!”不料他如此干脆,疑他有诈,那人示意一名手下上前,“为保万无一失还望担待。”

  那手下身形娇小,眉目甚是清秀,搜过沈初行后纤纤五指便探入了叶枕戈衣袖,明明寻得了密函却不忙掏出,双手似有若无抚过他胸膛,轻声调笑道:“公子,奴家的手好摸吗?”认出她便是当日那茶棚少女,叶枕戈未加理会,任其心满意足将信取走。

  饶是吃尽苦头,蝉衣楼也不至于平白招惹叶家,确认过封泥真伪,为首者信守承诺留下解药,扬长离去。

  一炷香后,沈初行恢复了神智,发现右手伤口已被包扎,又见叶枕戈正背对自己站在崖边,稍作回想便猜出了事情经过,遂上前道:“可惜……”

  一句“可惜”,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

  叶枕戈平静地望着脚底:“你与我崖下汇合。”

  “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不要忘记,他刚刚才救过你。”

  沈初行不以为意笑道:“你和他相处短短几日,连敷衍人的能耐也变差了吗?你以为他想救谁?何况就算他真心救我,我求他了?”

  “事后讲这些有何意义?他救你一命,你便是欠了他的。”

  沈初行脸上突然没了一丝笑容:“十八年前,莫晴坞被武林盟剿灭,是义父救我一命将我收留。十年前,他送你我与池千鲤进入天水溶洞,那时我才知生也好死也罢,由我自己说了算。”

  “你若仍对当年事耿耿于怀,随时可以离开。”叶枕戈一步踏出,如飞燕轻盈跃下。

  崖壁比叶枕戈想象中还要陡峭湿滑,几乎没有落足之地,他提气直下百丈,周身云雾缭绕,已既望不见崖顶也难视尽头。强劲的风自下而上,钝刀般刮着脸颊,叶枕戈却毫无知觉,他所有精力都贯注在腹部的一口气,运气同时仍需凝聚,以控制身体坠落的速度。他空中错步,只觉腹腔气劲难以为继,心下一沉,明白三十丈便将至极限。

  紧迫间绝处逢生,原本有如刀斧劈砍的山崖自横向凸起块巨大岩石。

  叶枕戈望去一眼,忽然全力施为,尚未着地便一阵风似奔了向前:“席岫!”急切呼唤又连忙探其脉搏,接着从头摸到脚并未发现明显伤势,他舒了口气将人扶入怀中,可定睛一瞧却是大惊!

  地面一滩血迹正来自席岫脑后。

  苍白的面孔终于浮现痛苦神色,席岫缓缓打开眼睫,看了看叶枕戈,眉头反而皱得更紧,竟再度昏厥过去。

  此时狂风大作,刺目的闪电划破天空,轰鸣雷动,宛若重锤敲上鼓膜。

  叶枕戈略作挣扎,撕开袖口包扎席岫头部,然后解下腰带,背起他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环视一周,不见银月戟的踪迹,叶枕戈不再滞留,走去岩边探头一望,自言自语道:“无论生死,叶某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