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九章 

  阮黛虽个中高手,但始终赢不了无攸坊真正主人,也注定今日再尝败局。

  楼内重新弥漫馥郁芬芳,阮黛取下竹箫,倚回床榻。一手支额,一手温柔地抚过箫身,阖了目,似愁还怨道:“不胜风月两厌厌,年来一样伤春瘦……”

  步出海棠园,席岫顿觉神清气爽,此时眼前突然一暗,竟是被叶枕戈拦住了去路:“醒了吗?”

  回忆方才细枝末节,席岫纳闷道:“为何我被她瞧着就像与你亲近时一般感受?”

  “她身上香味扰人心智,一旦远离倒也无妨。”

  前思后想,席岫不屑道:“剑上涂毒,身上抹香,稀奇古怪的人真多!可他们休想我再上当!”

  叶枕戈笑叹:“不日我便要唤你为大侠了。”

  “大侠比少侠厉害吗?”

  忍不住轻刮他鼻尖,叶枕戈道:“无论你是大侠或少侠,在我眼里都一样厉害。”

  此去一路畅通,既无挡关者亦不见守卫,只有盏盏烛火照亮曲径,引二人穿过竹林来到座幽静小院。

  院内一间屋子,门窗大敞,仿佛正待来客。

  叶枕戈堂而皇之步入,送出目光——黄花梨的罗汉榻上一人身裹黑衫,髻绾黑巾,正盘膝倚坐东侧打谱,对身外充耳不闻。

  未敢惊扰,叶枕戈遂携席岫双双静坐厅中。

  席岫连日奔波又要费神所见所闻,劳形苦心,不消片刻就打起盹来。

  耳闻小小鼾声,叶枕戈莞尔一笑,这才起身走向罗汉榻,隔了矮几坐去西侧,继续看那人打谱。

  盏茶工夫后那人落下一子,停了手。

  叶枕戈抬眸一瞧,心说此人虽自幼弱不胜衣,可方今面色尤为煞白,不禁关切道:“应翎,你无恙否?”

  应翎沉着眼皮,自棋笥捏起枚白子摩挲指间,悠悠道:“托你们的福。”

  此行前,叶枕戈即知轻松不了,然而以他对应翎的了解,这人虽性情古怪却绝非不顾大局者,眼下态度实在异常……正自推敲,视线不经意扫过对方脖颈,但见苍白肌肤上点点红痕,再一细瞧,那衣领附近竟还藏有几枚牙印……

  额角突突一跳,叶枕戈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会儿,道:“长话短说,我来取沈初行放在你这里的东西。”

  “一个‘放’字,未免太轻巧。”

  “哦?”

  “他输光身上财物仍不罢休,将那东西作为抵押借走了三千两白银,”把棋子丢进棋笥,应翎冷冷一笑,“两三宿就输了个精光。”

  无奸不商,何况坐拥金源第一赌庄的老板,那东西价值岂止区区三千两?而它会带来多少麻烦,应翎又岂有不知?叶枕戈清楚,此人刻意避重就轻,目的只是为了刁难自己。

  也不说破,叶枕戈接下话题,道:“你明知他逢赌必输却肯白花银子供他玩乐,这般手足情深感天动地。”

  “沈初行走投无路求上门来,我收留他只因顾念义父面子,何来手足情深?他欠我的,一个铜板都不能少!”抬起眼帘,应翎目光迷蒙地探向了对方。

  视线相触的刹那,叶枕戈一阵恍惚……忆起刚到叶家时,应翎身中奇毒不能视物,虽最终寻回了解药可毒性早已深植,目力只余常人一半。能有今日成就全凭他通达之耳,灵聪之心,以及对运势天生的直觉。

  苦笑一声,叶枕戈拿起一旁灯剔挑亮了烛芯:“既然如此,看在父亲的面上还望高抬贵手。”

  “休提义父!”朝席岫方向望去一眼,应翎压低嗓音道,“他若知无攸坊甘冒风险收留沈初行,头个问罪的便是你。”

  叶枕戈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

  “你我各司其职,你们惹的麻烦本就不该劳动我,”应翎微眯双眼,冷漠道,“如今你想索回那物也非不可,三千两白银,赌桌一较高下吧。”

  心知三千两不过是用来搪塞的借口,就算双手奉上三万两,应翎也不会善罢甘休。叶枕戈合扇放上矮几,道:“此乃麒麟玉所制扇骨,凤凰木所浆扇面,父亲又以云墨亲笔提写‘枕戈’二字,火不能焚,水不能化。”

  “无攸坊不兴以物换物。”应翎自然清楚此扇对他有多重要,暗暗一阵惊疑。

  叶枕戈一指棋盘,道:“我是要将它作为赌注赢回密函,未终之局该了结了。”

  应翎弱冠之年离开叶家入主无攸坊,临行前与叶枕戈相约对弈,彼时中盘杀得如火如荼,可正值关键时刻,一块点心渣掉落棋盘,一根油晃晃的手指戳上了白子……黑子尚未弃权,白子连行两步竟不战而败!应翎一愣抬头,看着那颊边梨涡险些呕血!

  若非沈初行横插一脚,叶枕戈当年唯有惨败,而今自是输得毫无悬念。

  “早知便该同意了沈初行,叫他以命相偿。”

  应翎讥笑道:“他就这点儿出息?”

  “他跟在我身边倒更像少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着何用?”缓缓起身,叶枕戈居高临下望向应翎,不温不凉道,“我的过错我一力承担,但沈初行抵押密函乃大罪,你不顾无攸坊立场收留他便是帮凶。是非轻重,父亲自有定论。”

  山高皇帝远,应翎在金源叱咤风云,岂肯受他威胁?

  “你不过仗着义父——”

  “那又如何,”不等对方说完,叶枕戈便道,“你独掌无攸坊翻手为云覆手雨,何等逍遥快活,是谁给你这样机会?”

  “义父的恩情,与你何干?”

  “你也知是父亲的恩情,可你现在与我做对就是与他做对,此事若有闪失,后果你担得起吗?”

  应翎面无表情看着他,眼底倏忽掠过一丝恨意:“沈初行有胆将蝉衣楼引至无攸坊,有胆抵押密函,又几时想过后果?他跟在你身边十几年,次次闯祸皆你善后,你二人才当属手足情深,此回你便也受累替他担着罢。”

  听他含沙射影,叶枕戈皱了皱眉,只是语气依旧平和:“就事论事,我来不是要与你闲话家常,那封信无论落在何人手中都是麻烦。”

  手支额角,应翎闭目道:“我便是不交又如何。”

  叶枕戈温言相劝:“我是为你着想,你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好一个软硬兼施,池千鲤纵有摄魂之瞳也一辈子学不来你的手段,”轻咳两声,应翎摸出手帕沾上唇角,他虚弱得似是风中残烛,然而气势不减,冷哼道,“可你站在我的地盘,客随主便罢。”

  见其寸步不让,叶枕戈也不愿多费口舌,转身道:“我明日未时离开金源,告辞。”语罢走向厅堂唤醒了席岫。

  返回客栈,二人被伙计领入卧房,不待吩咐,伙计便麻利地提来热水灌满了澡盆。叶枕戈在屋内环视一周,发现了里里外外两套新衣,其中一套明显是依他喜好置办,能如此了解自己又刻意讨好者不作他想。

  跟席岫打了声招呼,叶枕戈便转去了隔壁房间。

  屋门未锁,他步入后也不点灯,兀自坐于桌旁,朝床中高隆的一团黑影道:“观小二热忱之态,应是得了不少好处。”

  笑语立时响起:“借花献佛,少爷客气了。”

  叶枕戈沉声道:“我有说要与你客气吗?”

  下床点亮烛火,沈初行坐去对面嘻嘻一笑:“听你语气也猜得出他诸多迁怒。”

  见对方衣冠齐整,毫无睡意,叶枕戈怒火随之消去大半:“你平安无事就好。”

  叶沈二人泰和城之行遭遇截杀,混乱中兵分两路。沈初行危难之际怀揣密函躲入无攸坊,一上桌便输个精光,随即抵押此物给有心人看;而为转移蝉衣楼目标,助沈初行脱身,应翎哑巴吃黄连只能接下烫手山芋。

  “密函一事牵扯颇多,以无攸坊立场原无道理引火烧身,所以蝉衣楼难保不生疑窦,若继而追究起无攸坊与叶家的关系,应翎逃不脱失职之过。我们确实给他添了麻烦,被刁难不算委屈。”叶枕戈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世家除乾宁叶家外,仍有淄琉王家,阎平陆家和潼良冯家,各掌东西南北商业命脉。叶家表面做着丝绸玉器生意,暗地里却有许多不见天光的买卖,无攸坊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买卖涉江湖黑白势力,但依然保持中立正因着约定俗成的规矩,规矩不破,两厢无事。

  沈初行摸着鼻尖喃喃道:“无攸坊的规矩是赌桌上见真章,既然刁难够了,他何不顺水推舟将密函‘输’给你?”

  “明知故问!”回想应翎脖颈间的爱痕,叶枕戈不由皱眉,习惯性去摸扇子又摸了个空,额角越发抽疼起来,“你与他个人恩怨我没兴趣探究,可他敢在密函一事上拿乔,仗得定然是你莽撞在先得罪于他!”

  “公报私仇难道有理了?”

  “没有私仇何来公报?你闯了祸至今也无悔意。”

  沈初行满不在乎笑道:“我做了便不后悔,再说后悔有用吗?”

  摆摆手结束了话题,叶枕戈起身道:“你明早去一趟桂香苑。”

  沈初行目送其背影,问道:“这般肯定?”

  “我连扇子都输给了他,你也只差吊死无攸坊前,他消了气便该有所权衡!”叶枕戈边说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