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六章 

  拄着根树枝,席岫在地面写写画画,临摹着一旁的几行字。听叶枕戈讲,这是首描绘江雪上孤舟垂钓的诗,其中每一个字他都已熟稔于心,可诗的意境却始终想象不出,因为他既未乘过孤舟也不识蓑笠,眼前只有个倚潭独钓的叶枕戈。

  席岫静心了二十年光景,如今才方知“静心”不易……他悄悄放下树枝,轻手轻脚走到潭边,弯腰凝视那阖着的眼,小声试探道:“鱼儿上钩了。”果真不见人醒,便放开胆量凑了向前。

  “直钩也肯咬,这鱼儿天真的可爱。”眼底是悠悠荡起的长睫,阳光在那眸里洒上了淡淡茶色,甚至看得清漩涡一样收缩的瞳孔……席岫蓦地一阵失神,片刻后才醒悟道:“你装睡?!”

  叶枕戈啼笑皆非,起身推开他,踱步空地,先看了看他练习的“成果”,随后捡起树枝又书写几字,边写边道:“想使坏的人才怕被发现,这叫‘做贼心虚’。”

  轻飘飘一瞥地面,席岫反驳道:“是你欺骗在先。”

  叶枕戈赞许地点点头,继续写道:“无理仍要声高,把错说成对,‘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自己答应在确认是何种“喜爱”前不亲他,可总忍不住去想……席岫耳根一热,夺过树枝于原地写道:我生气了!

  “准确地讲,你此刻情绪应属恼羞成怒。”

  冷冷一哼,席岫转身背对了叶枕戈。他骨子里并非温顺之人,只是师父积威甚重又向来冷漠,他纵有脾气无处发泄,直到与叶枕戈相识后才渐渐显露了本性。

  绕至青年身侧,叶枕戈举扇朝他轻轻一摇:“为何一生气便选择沉默?”

  席岫不以为意道:“生气就是生气,还能怎样?”

  “生气前先想一想,或许存有误会,便该留人解释的余地。若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听过作罢不必放在心上。当真恶意者更无需动怒,直接动手即可。”

  回望向他,席岫一脸困惑:“想完这些还有心生气吗?”

  “问得好。”合了扇,叶枕戈以扇为笔又在地面写下几字。

  席岫轻声诵读道:“三思而后行……”

  “再想,你因何生气?又值不值得生气?”

  不存误会,亦非恶意,那便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想通了这点,席岫却仍旧心有不甘:“你开玩笑我一定要笑吗?既然不想笑,沉默又有何错?”

  “没有错,只可惜失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凑近对方,叶枕戈一阵耳语,末了稍稍退开,眼儿弯弯望住了他。

  席岫愣了会儿,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正色道:“本少侠光明磊落,何来做贼心虚一说?我反倒要问,你喜爱我,属实?”

  叶枕戈配合地垂下头:“属实。”

  “那我来一试你的心意。”席岫扬了扬下巴。

  属于叶枕戈的气息渐近,眼瞧那唇间痣便要被自己掳获,对方却忽而偏首将吻落在了他颊边。席岫心头猛地一跳,脸“唰”地变得通红!

  可以坦荡荡亲吻,却因个面庞的触碰害羞,不知该说他忠于欲望亦或过分纯情……看着青年局促的模样,叶枕戈笑叹:“还生气么?”

  席岫登时摇头,手掌无意识抚过脑后长发,仿佛介意起了仪容。其实以世俗眼光,他已是万里挑一的俊美,可他从未关注过外表,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地令人心动。

  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叶枕戈转言道:“说回正经,蝉衣楼发现了我的行踪,留在此地只会等麻烦上门,我亦有急事待办,不便再做拖延。”

  席岫已自他口中得知,他受父亲委托,要将一样东西送往泰和城,而现身谷中的黑衣人目的正是此物。叶枕戈被这群杀手追进深山,凭略胜一筹的轻功才得以逃脱为自己所救。伤愈后,叶枕戈便打算离开,留在那布面上的内容也是待事情办妥再回谷探望自己,然未料半途即遭遇围堵。

  “你要做的事很危险吗?”席岫问道。

  “多谢你关心,我有能力自保。”

  “自保?”席岫皱紧眉头,“身受重伤晕倒在我面前,就是你说的自保?”

  “能留一命便是可喜结果。江湖路险,若无这点觉悟,我也不会担下父亲委派的重任。只是因我之故,却连累你失去了原本宁静的生活,我心中十分愧疚,”凝视他,叶枕戈正色道,“那些人手段卑劣,铩羽而归难保不会记仇,我走后望你多加谨慎,万不可再轻信旁人。”

  席岫的眉皱得更紧了:“你仍旧要走吗?”

  “世上很多事无法凭个人意志随心所欲。你不出谷,因为有你的苦衷,而我,也有我的苦衷。”叶枕戈淡淡一笑。

  这幅神情让席岫忽而忆起了初遇那晚,叶枕戈坐在床边露出淡淡笑容,嘴角的弧度仿佛与此刻毫厘不差……那笑容像是一个起点,他从这里出发,自以为走了很远,可当停下脚步却蓦然发现不知何时竟又回到了原地。

  他终于明白,只要困足林海溪谷一日,无论他的心走出多远,等待他的都是同样的结果——相逢即离别。

  月明星稀,月色照得地面白亮,将影子长长拽上了坟头。

  席岫半垂眼帘,目光平静地注视脚下,发觉至今的人生弹指间便已回忆到尽头……

  ——远离纷争,伴银月永守山谷。

  叮嘱声再次传入耳中,可浮现脑海的已非昔日师父冷酷面容,而是另一番温柔眉眼,鲜妍红痣。

  固执地盯着坟茔,席岫突然想大声呼唤,唤醒沉睡其中的人,想他看看自己已更高更强壮,已不再是十五岁时单薄的少年。

  月儿渐渐西沉,四周景物陷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死寂中响起“咚”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三下。此时,天边一道亮白细线划破夜幕,万物于顷刻间重归大地。

  席岫依旧站得笔直,膝盖和额头却不知何时沾染了灰土。

  握紧银月的刹那,熟悉的触感交织成一缕迟疑闪过心头,他闭了闭目,睁眼同时将之拔地而起,大步离去。

  行至住处,视野里,叶枕戈正于潭边阖目养神。

  席岫瞧向他发间夜露,估摸他在屋外也有个把时辰了。

  耳闻动静,叶枕戈悠悠抬眸,但见眼前青年一身劲装,束皮革腰带,披银色大氅,一柄新月型的利刃自颈侧探了出来。撩开袍摆,他起身上前,疑道:“因何这副装扮?”

  “你等了我很久,你等了这么久只为与我道别,对吗?”不答反问,席岫抬手轻轻拂去了他发间露水,“我想你留下,却不曾想过你的苦衷,不曾想过另一种——”

  “别说了,”打断席岫,叶枕戈语调沉了下来,“你为我险些遭遇不幸,我岂能再拖累你?”

  “和我分开也不在乎吗?”

  “如果你定要一个答案,那我宁愿分开也不愿你身涉险境。何况分别只是暂时——”

  一把拥住叶枕戈,席岫将半边面庞埋入了他肩头:“明知你会遭遇危险却只能在此等待,我做不到。”

  “席岫……”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沉默良久,叶枕戈抬臂反拥住他,轻声道:“你当真愿意和我走吗?”

  勒在对方腰间的力量愈渐加重,席岫重重点了点头,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一生等待的正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