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四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席岫双拳紧握迈出膳堂,径直回了屋。

  叶枕戈呆站原地。灶肚里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墙面,仿佛被那黑色吸引,他不由一阵失神。

  “噼啪——”

  木柴燃尽的声响拉回思绪,也在回光返照的乍亮后带走了光明。

  又过片刻,他缓缓挪动双腿,披夜寒,踏星光,一步步来到了席岫屋外。

  一墙相隔,心思各异。

  席岫头脑仍一片混乱,最初只是对闯入的陌生人感觉好奇,继而沉迷于那份体温,并尝试着理解对方所说的话……

  人生五味,喜、怒、哀、乐、怨。

  此刻,自己嘴里的苦涩又属哪味?

  黑暗中,席岫倚在床头凝视掌心,指间似乎还缠绕着之前的触感,与掰断过的木桩相比,叶枕戈脖颈显得那般脆弱……手指猛地一颤,他紧紧闭上了眼。

  五更天,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脚步渐远,耳边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他再熟悉不过——是师父去世后他所度过的日日夜夜。

  劈柴、烤鱼、习武,一成不变的生活单调而乏味,直到一只鸟儿无意间闯入了他的视野,有他从未见过的鲜艳羽毛。他忍不住多望了一眼,然后是第二眼,第三眼……接着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可那鸟儿眼中,他却与林海溪谷的草木一样,仅是幅凝固成画的风景。

  如今,鸟儿将飞往更广阔的天地……

  他再也见不着他了。

  待意识到时,席岫已打开屋门,可前脚刚刚跨出就嗅得空气中一丝血腥,不禁心头大震,一阵风似的冲入了林间!

  天色泛青,已见树影婆娑。

  影深处一人缓缓行来。

  席岫蓦地驻足,看那人容颜越发清晰……

  “这些野兔个个修炼成精,逮它们当真不易,奈何落入了我的陷阱,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做盘中餐了,”献宝似的晃了晃猎物,叶枕戈狡黠一笑,“好赖赶得及,再晚半炷香只怕便宜了狐狸。”

  席岫心底腾起无名之火:“你离开就为了它?”

  “精心布置的陷阱也仍需天时——”

  话未说完,但见青年扭头就走,叶枕戈哀叹一声连忙追赶,却忽觉头晕眼花,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

  瞬间转身,席岫准确无误扶住了他。触手所及,隔着衣衫亦感觉得到那非比寻常的温度:“你病了?”

  “小小风寒,无碍。”借助支撑,叶枕戈站稳了些。

  盯着他无精打采微微垂下的眼帘,席岫道:“昨夜你一直站在屋外才会生病,为什么这样做?”

  一手还攥着只“倒霉”兔子,另一只手摸了摸颈子,叶枕戈语带愧疚道:“即便为你好也不该用极端的方式将你激怒,我想向你道歉,却又怕你仍在气头更要惹你不快。”

  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席岫轻声道:“你不走了吗?”

  叶枕戈抬眸道:“你希望我走吗?”

  自己没希望他来,他来了,没希望他走他不也要走?

  席岫刚要反驳,就见叶枕戈心不在焉挠着脖子,他略有不快地拉开他手腕,一瞥,顿时一阵愕然……那颈侧皮肤竟被抓出了道道血痕,而血痕间的指印仍清晰可见。

  忆起昨夜,席岫胸口闷得不行,不再多言,回屋后便将人送上了床榻。叶枕戈筋骨酸痛,脖颈又刺又痒,可到底难敌风寒侵袭,不久便迷迷糊糊睡去。

  席岫生病时无人问津,自然不懂如何照料病人,他一声不吭坐在床边,掌心包裹住了对方滚烫的指尖。自持戟那日,他每每五更进山,无论伤病都未有改变,甚至师父弥留之际也不许他懈怠,他从未敢忘却教诲,然此时此刻,他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想动却不能动。

  叶枕戈翌日清醒只觉饥肠辘辘,幸得青年端来一碗兔肉,及时满足了他腹中馋虫。

  “好吃吗?”席岫头次大包大揽,心下忐忑。

  披衣坐在桌前,叶枕戈夹起块肉送入口中,仔细品尝道:“月宫住着位仙子,有玉兔常伴身边,此肉可比那仙灵之肉,凡人望尘莫及。”

  席岫听不懂也懒得听,夺过他筷子去尝,结果嚼了一口就唾在了地上:“难吃!”

  叶枕戈不以为然,道:“食物美味与否不只色香味,更关乎心境,愁苦时再上等的佳肴亦味如嚼蜡,愉悦时清粥小菜也是龙肝凤髓。”

  “难吃就是难吃。”

  抿了抿唇,叶枕戈视线探向了席岫左手。这只惯习神兵利器的手被钝刀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伤痕,而不知自己何时清醒,便反复将冷掉的食物回锅,如此肉质才会柴得难以下咽……

  重新望住对方双眼,叶枕戈道:“或许你认为我在说谎,然而谎言也分善恶……你不擅厨艺却愿为我亲自下厨,这肉的滋味究竟如何已不重要,纵使你端上一碗清汤,在我饮来也犹如佳酿。”

  席岫似懂非懂,只觉被他这样望着心头便莫名一股热流淌过,想也未想,脱口道:“留下好吗?”

  对上席岫殷切眸光,叶枕戈温和一笑:“我不就在这儿吗?”

  “会一直在这里?”

  叶枕戈摇了摇头:“此事我办不到,但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曾经承诺也依然算数,你有任何要求尽可直言。”

  席岫立刻握住他的手:“我想你留下。”

  叶枕戈也反手握住了席岫:“日后若有思念,你随时可往乾宁找我,或托人捎封书信,我定会来看望你。”

  席岫急得甩开他的手,改为紧紧攥住了他腕子:“怎样你才肯留下?”

  让一只山中“野兽”学会控制力量,就如让它明白“人世常情”一样困难。叶枕戈疼得简直没了脾气,苦笑道:“除非我是女子,为报恩以身相许。”

  席岫还未单纯到无药可救,因为师父提起过他爹娘,这世间有男有女,女子“许”给男子便是相守一世的夫妻……他仿佛有了新的发现,豁然开朗道:“我要你以身相许。”

  “哈!”叶枕戈被他言语间的天真逗得开怀大笑,“两个男人如何做夫妻?何况世间万千容色,你若肯前往谷外便能领略闭月羞花貌,沉鱼落雁姿;或打一盆清水朝其中一观,方知何谓冰肌玉骨,青云出岫了。”

  席岫却是充耳不闻,只道:“你不肯答应因为你要走。”

  “远了远了,两件事莫混为一谈,”叶枕戈收敛神色,道,“是我言语欠妥,不该与你开这种玩笑。”

  “玩笑是什么?你又在骗我吗?”

  看了看他,叶枕戈无奈道:“权当作我骗你罢。”

  沉默半晌,席岫收回手负气离去。

  长戟劈下震得尘扬石滚,大地动摇,席岫借力跃至半空席卷八荒,“吓”得数十丈外树木枝抖叶颤,他手腕一翻朝后扭送,戟刃又自旁划出海沸波翻。

  初次接触手中兵器时,他年仅四岁,历经十载才得以驾驭,那是师父唯一一次对他展露笑容,言此乃造化——“银月戟”生具灵性,择主而事,非青眼者持之,苦修毕生也难发挥其威三成。

  席岫落地单膝跪地,拄戟身侧,视线前方是凸起的一座坟茔,叮嘱声仿佛又传入了耳畔。

  ——远离纷争,伴银月永守山谷。

  师父所言的纷争是什么?生前没有解答的疑问依旧成谜。可无论师父隐瞒了什么,十几年养育之恩不假,自己理应完成逝者遗愿。

  这是他的选择,与叶枕戈无关,叶枕戈没理由留下……

  抬头看了眼天色,他漫不经心又练几招便匆匆赶回住处。

  想见,想见,想见那人。

  风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鸟叫虫鸣,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听得异常清楚。席岫环顾四周,眼望三间紧阖的房门抬脚走去,一间挨一间轻轻推开,最终徘徊在了膳堂前……“吱呀”门响后,仿佛成群鱼儿摇首摆尾游进脑海,他一阵眩晕,脸颊烫得生痛,吸入的空气却冷彻肺腑。

  他用全部智慧也想不通,猜不透,以为叶枕戈离开了,结果是闹剧一场,认定叶枕戈不会故技重施,对方却溜得比兔子还快。但此回他俨然冷静了许多,心知这是迟早的事,今日或明日的区别……

  突然,余光里一样事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席岫上前观视,那是块平铺案板的碎布,颇为眼熟,他拿在手中又仔细瞧了瞧,略旧的布面上黑迹斑驳,竟是炭灰所书的几个字:席岫……枕戈……

  起笔与落款间还写着……

  “你明明知道我不识字……”将碎布揉进掌心,像要揉成齑粉,席岫靠向墙壁,盯着屋梁,只觉身陷囚牢四壁坚实,挥戟劈刺皆是徒劳,横冲直撞却偏偏逃脱不了!渐渐地,他的思绪飘去了遥远的地方,远得听不见谷中风声。

  不视、不闻、不去思考,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席岫迈动双脚,掠过身边的是看惯十几年的风景。无需刻意放出目光,一棵树、一株草、一片叶子的脉络都融入了他的生命,而这些年,他也只活在草木荣枯间。

  不知跑了多久,他忽然停步遥望远方,回忆炸开锅汹涌而至。

  玩心未泯的童年,他背着师父在山谷“探险”,越走越远,一片林接着一片,爬上山坡仍有更高更陡峭的等待。他好奇何处才是尽头?尽头后会否另一片延绵不绝的山林?可不足半日师父便找到了他。

  他举戟跪了三日,三日后双臂业已僵直,然而令他“痛改前非”的却不是身体上的惩罚。

  之后整整一年,师父没有与他讲过一句话。

  灌铅般沉重的腿,手里被汗濡湿的碎布……他仿佛身陷泥沼,进退两难,而正当迟疑时分,远处突然响起兵戈相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