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将卿>第12章 断前尘

  周越招供的时候,已经是比武招亲终试的前一天。

  正是春光酝酿得最好的时候,阳光微醺,风也轻柔。白家家主白秉臣院子里那棵大梨树也如约开得繁盛。

  那棵梨树有合抱之粗,在白家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就有了,结的果子又酸又涩,但是花却开得极好。远远看去,如雾如云,将将掩住了一角屋檐,另一边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倚着白墙探出两串枝丫。

  散落的梨花乘着清风飞到回廊下一个男子的怀里,他闭着眼睛,撑着头,似是在养神,腿上还搭着一件灰衣,上面洒落着木头碎屑,还有一尊已经凿出点形状的木雕,从旁边还散落着线稿上可以看出是件弥勒佛像。

  白秉臣长得极具书生气,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就连唇也是薄而淡的,让人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水墨画,黑白分明,沟壑棱角也有,但就是清清淡淡的。

  “咔嚓——”

  树枝折断的声响惊动了梨树上栖息着的麻雀,白秉臣抬眼看向那个方向,这才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生得温柔,连带着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都活了过来,平添了几分温润气质。

  “家主,这是我娘家哥哥的小儿子,托我照看几天。他顽劣得很,扰了家主清净,我这就把他带走。”

  梨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看到白秉臣后有些怕生,只是怯怯地低着头,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刚才折下的一枝梨花。旁边的妇人陪着笑,看到白秉臣的目光落在那枝梨花上,赶忙去扒那男孩的手。

  “无妨,别吓着他。只是府中还有许多父亲寻来的草木,别让他再乱跑攀折了。”白秉臣移开了目光,话说得温柔。

  那妇人不怎么在主屋这头行走,早听说家主脾气温和,是个极好说话的,心中一直不信。见白秉臣没有责备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拉着孩子行了礼。走到院外,她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腿,想看看是不是像传言中的那般。

  传言白秉臣年纪轻轻地就坐上了右相之位,靠的就是这双腿。三年前陛下登基之时,景王举兵谋反,白秉臣以身犯险,只身前往景王大营中游说,拖延至援军到时,已经被景王灌下一杯毒酒,性命不保。

  幸得同悲谷的圣手季蒲在平都之中,救下他一条命,可双腿却废了,不能久行久立,日常起居全靠他人搀扶和轮椅。

  陛下感念其忠心,他又是辅帝阁选出的当世之臣,便封其为右相,白家长女白子衿为皇后,极为殊荣恩宠。

  三年前,他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回来,白老家主还担心他会因为突失双腿而性情大变,可他比谁都要镇定,很快地适应了变故,修养一个月后照样上朝处理政务,依旧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公子,倒让他的政敌张九岱感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秉臣也不回头,握着平刀刻着那尊弥勒佛像:“宁宽,审得怎么样了?”

  “家主,该吐的都吐干净了,就是...人撑不住了。”

  白秉臣静默了几秒,扶着栏杆,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宁宽疾走了几步上前,扶住他:“家主你慢点,要是磕着碰着了,江大哥又要骂我了。我这就去拿.......”

  “不用。”白秉臣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借着他的胳膊站稳,“你扶着我过去就行。”

  宁宽撇了撇嘴,却不敢多言,只好扶着他向书房走去:“家主,小心台阶。”

  他能感受到白秉臣的手只是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并没有向自己借多少力,因此走得有些慢。因为腿疾,白秉臣微微佝偻着背,从背后看,衣袍就显得有些宽大,好似罩不住他清瘦的身子。

  白府的宅院并不算大,仿的江南格调。厅堂随意而建,不讲平都对称齐整之风。

  楼台亭榭依水而建,回廊宛转其间,多植秀丽古朴之树。墙面多为黑白,不施五彩,飞檐角上画有燕莺。

  书房离他刚才休息的回廊只有十几步,可走到门口,他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汗。

  如果双腿毫无知觉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能站起来,还能行走,却要忍受每次挪动时钻骨的疼痛。

  不过他向来是个能够忍受疼痛的人,现下虽然有些体力不济,但还是自己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他想站着去送自己这个师弟最后一程。

  早在梅韶假扮周越进府前,白秉臣手下的隐卫就抓了周越扣在府中审查。梅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白府中三日,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人离他就只有一墙之隔。

  推开书房的门,一阵幽冷的木香扑面而来,书桌书架上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雕,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整幅“十八学士闹梅花”的木雕图,梅花浮立于墙上,学士的衣角飘扬,须眉毕现。

  宁宽屈指轻叩梅花三下,木雕顺着梅花的纹理分开,露出里面的一个密室。

  密室的一角锁着一个人,他双手双脚都被拷着,低垂着头,被血浸得结了块的头发杂乱地遮住了脸。身上的血污层层叠叠,深浅不一,染得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看着眼前被铁链锁着的这个人,白秉臣眼中的情绪斑驳复杂。这个自己一直最为信任和包容的师弟,陪着自己从旌州到平都,从一介白身到右相之位,已经走了十二年,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稍稍垂了眼,所有的情绪又被他压在眼眸下,转瞬而逝。

  白秉臣伸出手,仔细地梳理着他垂在两边的乱发,被血块结着的头发很难整理,他却很耐心地一缕一缕地理顺,再帮他别到耳后。

  一如曾经周越年少时,每次大汗淋漓地玩闹回来,自己笑着给他整理被汗浸湿的头发一样。

  “周越。”

  面前的人抬起脸,那张娃娃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喑哑而缓慢:“师兄——你还想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呢?”

  白秉臣并没有接他的话,依旧自顾自地梳理他的头发,眼中甚至带了些笑意。

  “我记得,你才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来平都了,那个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他笑着比划了一下,“你性子跳脱,爱笑爱闹,三天两头地闯祸。可是又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撒起娇来谁都拿你没办法,贴起心来说的话总是能落到人的心里去。”

  “可是是什么时候,你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下,藏了龌龊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道。”

  余光瞥见离自己极近的白秉臣,周越凑过去,低声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在岚州藏得好好的梅韶,为什么要回平都送死?”

  他的话很轻,却砸得白秉臣有些愣怔。他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梅韶跪在他的面前,双眼血红的样子。

  “是你......”白秉臣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口,原来周越在这么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

  话音未落,一片寒光从白秉臣的脖颈处狠狠掠过,却被一只手当空截断。

  “江大哥!”宁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愣在当地,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有一个黑衣男子挡在了白秉臣的身前。

  只是一瞬间,周越嘴里咬着的刀片就已经不见。白秉臣眸光微深,突然伸手扼住了周越的脖子。他的手猛然收紧,制止了周越吞下刀片,眼中带着厌恶,话却说得温柔,温声哄道:“乖,吐出来。”

  他下手有些重,周越虽咬紧牙关,不一会,那刀片一路划破他的口腔,带着血落到了白秉臣的另一只手上。

  白秉臣嫌弃了看了一眼他满是鲜血的嘴,松开了扼住他的那只手,接过江衍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上的血污:“我还以为你纯良无辜的皮披得太久,都忘了自己狠辣的本性了。现下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闻言周越挑了一下眉,曾经天真的神情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他一张口,血就顺着嘴角往下流,可他却似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冷笑一声:“像我这样没有心机又蠢的样子,不是师兄一直最喜欢的吗?师兄的身边一向容不下聪明人,曾经也有过能揣测你几分心思的人,落了个什么下场?”

  他双目猩红,只顾自己说得痛快,看见白秉臣骤然冷掉的脸色,更觉得心中畅意。

  “那个人,满门抄斩,不都是拜师兄所赐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口,“他自己倒是保住了半条命,苟延残喘地活了六年,最后还不是死在了我手里。”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人的温润面具下的真皮囊,是多么地虚伪。

  “你的心是捂不热的,师兄,所以你还活着。梅韶就是心太热了,念着那一点可笑的恩情,所以他死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如今我也该死,谁让我狠不过你呢。”

  “你是父亲的人、陛下的人,还是暗香阁的人?”白秉臣垂在袖口里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声音却很是平静。

  周越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白秉臣的眼中依旧毫无波动,他却了然地笑了,贴近他耳语道:“哥,一直以来,你对他的龌龊心思我都知道,不过他可当真是个妙人,在协恩王的床榻上可是个销魂角色,让人......”

  他的话音突然被切断了,薄薄的刀片切开了他的血管,温热的血飞溅出来。

  临死前,周越看到眼前的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白秉臣像是忍耐到了极点,可还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连带着声音都透着一点暗哑,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当真以为他要是死了,我会让你走得这么痛快?”

  周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记得最后看见的那张脸。

  半边鲜血,半边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