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阵>第98章 孽子

  “人呢?”裴熠边提着长袍匆匆下台阶边问,“没叫人看见吧?”

  “没有。”司漠说:“我先去牵了马车过来再接的,人一出来便直接上了马车,没人看见。”

  裴熠闻言拳头一紧,咬着牙说:“皇城帝都,恩怨都是隐蔽的,你在哪儿遇上的。”

  “厕溷旁边的柴房。”司漠问:“把他们带回去吗?”

  裴熠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司漠见他不语便自觉的也闭上了嘴。

  此时护城河在各种河灯的映衬下波光粼粼,夜风掀起袍角,裴熠上车前,抬手掀帘却看见一双稚嫩又胆怯的眸子,视线相对,他眼底的恐惧便更深了一些,那双颤抖手仅仅搂着个面色死沉的女子,见着裴熠,双手不禁收得更紧。

  “听说......你要报官?”裴熠见他胆怯,便坐的离他稍远,尽量放低声音让他减少恐惧。

  然而经历了非人的折磨,他对这些衣装得体的京城权贵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排斥。他脏污的脸上还挂着眼泪,双眼有些红肿,犹豫了片刻,违心地摇了摇头。

  裴熠几乎立刻就洞察到了他的恐惧。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坎是千百年来士族大夫用双手一点一点堆砌起来的,若要跨越,也要由他们亲手推倒。

  裴熠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对石峰说:“先查清是怎么回事,给他找点吃的送去京兆府衙。”

  “去京兆府衙干嘛?”石峰十分不解,“仝大人惯会蒙混,他能管这事吗?”

  这倒是个问题,裴熠想了想说:“他若是不想得罪刑部尚书,那你就把世子搬出来,我想他比起周逢俍,更怕贵妃的枕边风。”

  石峰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裴熠用定安侯的名号施压了,却不曾想他峰回路转的搬出世子来,石峰也不傻,很快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原由,世子是朝局之外的人,他遇到了这种事那纯属就是大发善心做了件好事,若是定安侯府出面,日后不免惹人猜度。

  交代完,裴熠又吩咐司漠去找人将那早已没了气息的女子安置在义庄内。

  *

  霍闲从不羡仙出来的时候,由于没来得及上药,手上只是简单的裹了层布,临上马车前,阿京有些担心的提醒:“是否先回府换件衣裳。”

  霍闲抬臂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的说:“脏了衣裙就换又不是女人,不换。”

  阿京于是沉默的闭上了嘴,不再提换衣的事。

  裴熠先霍闲一步回来,霍闲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喝掉了两开茶水,裴熠心很细,那双眼更细,霍闲一进门裴熠就觑见了他缠在手上的布条,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可很快就平静了,因为霍闲全身除了手上裹着布,就连衣服都没皱,这说明他手上的伤并不是不敌对方才留下的。

  “苦肉计?”裴熠嘘嘘抬了抬眼,视线落到别处。

  霍闲挑眉一笑,说:“是啊,英雄救美的好戏你错过了。”

  裴熠轻笑了一声,转身去找来金创药,他小心翼翼的揭开那随意裹着伤口的布条,还乘机凑近了细细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说:“连脂粉味都闻不见,你救的是哪门子的美人。”

  “涂脂抹粉的美人庸俗。”金创药一涂,原本火辣辣的伤口瞬间就清凉了不少,霍闲本能的动了一下。

  “疼了?”裴熠说了句废话:“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

  “既然是做戏,当然要做足了。”涂了药霍闲就把手抽了出来,这时他才想到问裴熠:“刚刚走的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

  裴熠说:“司漠救了个被周跃文当街纵马踢伤的孩子。”

  “这么巧?”霍闲一惊,他皱起眉道:“会不会是个圈套?”

  裴熠说:“有这个可能。”

  关于这个可能他仔仔细细的想过,这个圈套更像是有人比他更想要置周逢俍于死地而设的。

  可是,是谁那么迫切的想让周逢俍死呢?周跃文这一年来在玉阳犯过的事就够让周逢俍无翻身之地,账本已呈交御前,天熙帝派耿东核查账本,若有人想在耿东查清此事之前,以其他罪名先除掉周逢俍,这账本便成了无用之物。

  裴熠忽然感觉无形之中一双伸向他的手已经在一点点的顺着他的思路,在他之前给他铺上了一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踏上去的路。

  而这条路上的荆棘和鲜血从来不是铺路人考虑的。

  人命不过草芥,即便是在皇城帝都也是一样。

  “既然登了台,那我们就陪他们去演完。都离院审人有的是手段,周逢俍的傲骨还不足以熬得过去。”裴熠也隐隐生出担忧来,但他不能让人看出来连他都不确定。弃子无用的道理谁都懂,如今周逢俍被推了出来,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可此时,谁能在此事上占得先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

  而在尚书府,弃子周逢俍将滚烫的茶水砸向周跃文,他雷霆大怒。

  把周跃文从玉阳接回来是卢氏的意思,他忙着囿在朝廷的事情中无暇顾及家里的事,周跃文纵马踢死了城中的百姓一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当时踢翻了好几个摊子,不少人亲眼所见这事他无可辩驳,不仅拦住了要报官的人,还自报家门以恐吓,私自将人关了起来。

  才回府的下人战战兢兢的上前禀告,附身弯下腰在周逢俍耳边嘀咕,谁知话才说到一半桌上的另一个茶盏也瞬间晒了个粉碎。

  按照周跃文所言,周逢俍已经派人去藏人的地方找了一圈,可人已经不在,按照回来禀告的人所言,柴房的门是遭外力损坏,显然是被人救出去的,周逢俍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他再想动手,桌上已经没了供他再砸的茶盏了。

  他就这么举着手,有刹那的惶神,他绝望的发现似乎就连老天都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若说他这一生有什么遗憾,最大的败笔便是在于没有好好教养周跃文,让他在卢氏的纵容下长成了这样的一个废物。

  而那废物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老子的绝望,甚至还大言不惭:“不过就是个无名小卒,杀了便杀了,爹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就像从前一样,给一笔钱赶出谒都就是,在再者不然干脆一了百了,我打听过了他只有姐弟两人,把人找到送去跟他姐姐团聚不就行了......”周跃文跪在花厅,无所畏惧的将人命说的比纸还轻。

  他脖子上顶着的虽然只是个摆饰,可四肢却反映灵敏,方才周逢俍情急之下砸向他的那一盏热茶,他偏开头躲掉了,只有茶水撒了些在他肩上,也没烫着皮肉,周逢俍向来这般,每次他犯错都惹得他雷霆大怒,可最终都会替他挡去这些灾祸,他并没有意识到一回有什么不同。

  不等周跃文把后面的话说完,周逢俍直接抄起丫鬟手里刚端进来盛放果子的琉璃盏,再次砸向周跃文,这一回发生的太快,周跃文没来得及躲开,琉璃盏直接砸破了他的脑袋,血沿着伤口往外渗,周跃文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父亲这一回是动了真格的了。

  伤口传来剧痛,他伸手就摸到了一把的血,一旁的下人见少爷受了伤,有心想上前,却被周逢俍厉声喝退。

  周跃文被吓到了,跪在地上也不敢叫疼,用衣袖抹了一把额上的血,颤声道:“不,不过是一介布衣,爹,你是刑部尚书.....你能想办法的,对吧?”

  他从自己颤抖的声音里其实已经知道周逢俍会说什么,只是还想着以前这些事周逢俍都是以“刑部尚书”帮他躲掉的。

  周逢俍猛的一把抓起周跃文的衣领,说:“我没有办法,你现在就跟我去京兆府衙自首。”

  逃走的受害者必定会去报官,死的是个平民,只要不往上报,压在京兆府衙,就还有回旋之地。

  仝世博不是莽撞之人,拼着往日同僚的几分情意,若是周逢俍亲自带着周跃文去自首,他就还能有把握保住儿子一条命,但若是等到报官后仝世博再来尚书府要人,恐怕就再难有活路了。

  周逢俍深知若是京兆府尹带人上门意味着什么,仝世博行事必定会先求自保,若真到了不得不来尚书府抓尚书公子,他必定会施压,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候这件事自然会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会传到皇宫,大祁律例严明,以周跃文过往所犯之罪,再死十次都不够。

  下人不敢上前拦阻,周跃文身高马大,却愣是被周逢俍拖拽置门口。

  卢氏正从外面进来,见丈夫拖着儿子,当下便哭喊着跑了过去,走近一看,却见周跃文额上好大一块伤,当即心疼的扒开周逢俍的手:“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要杀了他吗,一点小事你也能下的去这么重的手,他可是你亲儿子。”

  周逢俍长袖一甩,恨铁不成钢道:“他若不是我亲儿子,早死了一百回了,你就惯着他吧,你就,总有一天他会害我我们全家。”

  周跃文见救星一来,方才那吓破了的胆又重新归了位,他紧紧拽住卢氏的手,竟然当场哭出了声。

  卢氏将儿子护在身后,蹲下身来,拿着帕子细细擦拭周跃文伤口边缘的血渍,边擦边说:“年轻人言语不和打一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世子平素混不利在谒都本就没个好名声,说不定我儿是见义勇为,不过是划伤点皮肉,这点小事就进宫告状,他的姐姐知道护着弟弟,你做父亲的就不能护着点自己儿子?我倒不信了,陛下能因为这点事就让文儿赔命给他不成。”

  显然卢氏对于周跃文当街纵马行凶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听说了昨夜在不羡仙发生的事,当下便赶了过来,对于儿子要将绿姝娶回家一事卢氏也和周逢俍一样十分反对。但一见周跃文受了伤,还是因为跟个没权没势的世子为着个青楼女子动了手而被周逢俍伤成这样,当即就心软了。

  卢氏说着扶起周跃文,说:“文儿莫怕,娘替你做主。”

  “你说什么?还跟雁南世子打架?”周逢俍一把扯开周跃文,逼视他则问道:“你何时与他打的架。”

  卢氏见周逢俍又要发作,便赶紧将周跃文护在身后,“老爷装什么,你不就是为这事生气的么?”卢氏说:“我听文儿身边的人说了,文儿那一刀就划破了皮流了点血,根本无碍。”

  周逢俍听到这里,似乎没有多余的经历去追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一他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再加上世子那浪荡纨绔的名声,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紧握的拳头顿时一松,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仿佛在卢氏这番云淡风轻的话语里崩断了,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猛地失去重心向后摔去,卢氏大惊失色,急忙唤人。

  周逢俍躺着在冰凉的递上,望着阴沉的天空,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隐隐感觉到如同这漫天乌云后的太阳,他可能很难再见到了,他被下人搀扶这踉跄的坐在阶上,看着周跃文谨慎的缩着脖子跪在一旁,他抬手在方才那被自己砸出伤口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

  周跃文小心翼翼的瑟缩着,生怕周逢俍乘其不备又把什么东西砸上去。

  他其实是很怕周逢俍的,周逢俍没有太多时间做个尽职尽责的父亲,从记事开始每一次周逢俍与他说长篇大论,不是他犯错被怒喝就是在责罚,他害怕周逢俍,却一点也不怕卢氏,卢氏是个慈母,每一回被责罚,都有卢氏给他撑腰,只要周逢俍想动手,卢氏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等他长大能懂些道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就是一物降一物的意思,有了卢氏的溺爱,他便肆无忌惮起来。

  他也并不是生来就不知道害怕的,真正让他对杀人恐惧的是六年前他第一次失手杀了人。

  那时他随卢氏在城外青龙寺烧香,回城途中遇上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姑娘,他见那姑娘长得秀丽,便嚷嚷着要抢回去做妾,那一家三口听见了,便拼了命的逃跑,在逃跑的路上姑娘的父母被他失手给杀了,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头一回看见活生生的人身上的血一点一点流尽。

  他很害怕,吓的话都说不出来,是卢氏替他将这些罪孽埋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杀一个人竟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而原本该忏悔和愧疚的种子,却在卢氏决心替他掩盖的时候悄悄变的麻木了。

  他怕那姑娘报官,便逼的她最后跳了崖。

  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畏惧过,甚至在烦闷的时候看着死于他剑下而无力反抗的人有种莫名的快感和令他血脉喷张的欢愉。

  越是无能的人越是要从欺凌弱者中获得快感,以此来宣告他那无能的强大。

  卢氏见周逢俍陡然变脸,心里升起一丝疑惑,她提醒周逢俍说,“世子在青楼为了个伶人与人动手这种事传出去贵妃面上也无光,陛下在宠爱她,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丢了皇家颜面,不过就是世子受了伤,贵妃心疼,训斥文儿几句也就无事了。”说着卢氏给周跃文使了个眼色,“你明日亲自去世子府请罪,别在给你爹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