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阵>第40章 纠葛(十)

  霍闲心情不错,沿着回廊,颇有雅兴的欣赏开得旺盛的花木,丹桂的淡香不知从何处飘进了后院,下台阶时,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收了脚,回过头。

  裴熠搭着门框,仿若忘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疲懒的看着霍闲说:“你病愈了,是不是得谢谢本侯。”

  霍闲说:“这不就来了。”

  “我想了想,那日没去玉楼,有些遗憾。”裴熠干脆推开门框,敞着门,直接靠在那上面,望着霍闲说:“今日是个不错的日子,适合谢宴。”

  “你病好了?”霍闲玩味的调侃他,“我以为你病愈了会先进宫。”

  “非召不能入宫,比不上你有燕贵妃的令牌,想何时进宫就何时进宫。”裴熠说:“怎么,不敢去?”

  霍闲手握着折扇,四下无人,他便从容的说:“吃个酒罢,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出门上了马车,车夫上了年纪,躬着身子坐在车头驾车。

  大祁有规定,凡四品以上的官员出门,马车轿捻上皆挂有黄牌,那牌子在马车的摇晃中荡了起来。

  裴熠是武将,他有个习惯,除了进宫,到哪里都会随身佩刀,他坐在马车内,手便习惯性的搭在刀柄上,颇有将军的威严,再看霍闲,倒像骨头是软的,靠着马车,随意舒适。

  霍闲抬手,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他正要去碰裴熠腰间的佩刀,却被让开了。

  “这么宝贝?”霍闲说:“祖传的么?”

  裴熠依旧握着,垂首看了一眼那磨的有些平滑的刀柄,说:“我爹留下来的。”

  他甚少跟人提起高叔稚,这把刀是陪伴高叔稚戎马半生的老友,他每每握着这把刀,就像是握着高叔稚的手,幼年时高叔稚亲手把刀交到他手上,一同交给他的还有高叔稚的期望。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裴熠忽而眨了眨眼。

  他掀开车帘,街市里来往的人,鱼贯而过,大祁的繁荣昌盛,似乎在这座皇城里被推上了云端。

  霍闲扭过头,撑着窗户往外看,良久才笑言:“这把扇子,也是我娘留下来的。”

  比起裴熠对朔风刀的珍视,霍闲显得随意的多,他捏在手里开开合合道:“怎么样,是不是绝品。”

  裴熠看着他,没有说话。

  车内陷入沉寂,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的人声鼎沸。

  这热闹的人间,当真是值得留恋的。

  马车停在玉楼的门口,裴熠率先掀帘跳下车,跟车夫说了几句话便随跑堂的上了楼。

  玉楼从掌柜到跑堂都是萧琼安一手带出来的,因此除了本职的要务,还学会了一身察言观色和惊人的记忆力。

  但凡是玉楼里的贵客,除了他们的身份地位个个都能信口拈来,他们的口味爱好更是刻在这些人心里,这也是玉楼客似云来的原因之一。

  掌柜的正在算账,只一眼便认出裴熠,他忙放了手里的算盘,上前迎道:“侯爷来了,楼上请。”

  霍闲跟跑堂的交代了几句,便跟着上了楼。

  待伙计们上完酒菜,退出门外,霍闲才说:“什么事不能在家说?偏要折腾。”

  裴熠不是个折腾的人,他这么做无非是宣告自己病愈了,玉楼不乏一些权贵,见着他了必然是要传出来的,他沉淀了这些日子,总有人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他安然无恙,那战战兢兢的人必然是要行动的。

  “不是说了,深觉遗憾么。”裴熠没动酒菜,先饮了口茶,说:“兜兜绕绕没意思,不妨开门见山。”

  “洗耳恭听。”霍闲又撩起袖口,给裴熠倒茶。

  “你引我去查纵火案背后的人,自己却什么也不做,我原本想不通,那场火就算再厉害,也烧不到世子府的内院,你为了探知纵火案原委,添了把火把自己送进定安侯府。”裴熠眼里难得的不带疾厉,只是看着他,“有必要么?”

  “你这么聪明。”霍闲说:“怎么不敢相信说不定事实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呢?”

  他依旧带着积分玩味,可手指却不知不觉滑到裴熠的心口,隔着衣物指尖里裹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着实狡猾。”裴熠望着茶杯里缓缓上升的热气,心口处被撩的有些不耐,便捉住他的手,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妨再坦诚些。”

  “我一直都很坦诚。”霍闲微笑着说:“是你不信而已。”

  裴熠松开手,收回审视的目光,他没动那杯茶,转而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入口甘甜,这是春日户外饮的酴醾酒,裴熠曾在雁南的时候喝过。谒都只有粮食酿的米酒,能在谒都喝上酴醾酒,他颇感意外,不用多想,定然是霍闲留在玉楼的。

  “铁匠的事,我可以自己去查,你能查到的,我也能查到。”霍闲夹了一块白水鱼搁在盘中,细细的挑刺,“李嗣和齐青的矛盾由来已久,当然我不否认那把火是我添的。”霍闲一语双关,他说:“铁匠的死是个意外,他的身份疑点重重。他的死,是李嗣冲动之下纵火杀人,还是有人利用他纵的火?这事查起来虽难,却也不会是全无头绪,顺德年间的事你我不知,但朝中老臣却是亲历的,比如庄策,再比如......裴国公。”

  裴熠侧头,隔着薄光看着霍闲的侧颜,不动声色的说:“一颗心开十七八个窍,你不累吗?”

  霍闲闻言一怔,笑了笑说:“就当你这话是夸我了。”

  裴熠抬手拿起筷子越过盛着鱼的盘子,夹了一块蟹黄鲜菇,“你不怕死,也够胆,既然是坦诚,你何不划下道来,我要查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呢?”

  “不是你告诉我的,是我猜到的。”

  裴熠看着他。

  霍闲剔好了鱼刺,将那盘鱼肉放到他面前,勾着眼角,说:“尝尝看。”

  裴熠尝了尝鱼肉,没有土腥味,这道菜做的鲜美,他心情好起来,说话便温和了些:“这么说是还有条件了?说来听听。”

  “你为你父亲沉冤,我也为我母亲昭雪。”霍闲收起方才那股玩性,忽然正色起来。

  雁南远在千万里之外,但实际上雁南一族的兴亡却不由雁南王,几十年前就曾有人试图挑起雁南和大祁之间的矛盾,可都没能成功,这是为何?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雁南王是个色厉内荏的昏庸草包,他扛不起雁南的战事,既不能前线带兵上阵打仗,也不会后方排兵布阵指挥。外族的算计伤不到它的根本,他因为他的昏聩避免了战事,却也因昏聩害死了霍闲的生母。

  “他没了王妃,可以换一个,我不能。”霍闲搭在桌边的手不知何时握了拳,指关节肉眼可见的凸起泛白,他的目光微微缩紧,蓦然的望着桌上的酒。

  听说雁南的女子都擅酿酒,各种珍馐美酒皆是出自雁南女子的手里,裴熠停下筷子,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说戍西?”

  裴熠曾经带兵荡平过雁南边界的叛乱,那次就是戍西的探子深入雁南王身边挑唆的,后来兵败后,雁南王亲手将那人交给了裴熠,戍西人骁勇善战,逐草而居,可他们却比同为勇士的东都人更有谋略,他们在各地安插暗探,乔装成商贾以达目的,这些裴熠多年前就有耳闻,回了谒都也曾亲身经历过。

  “戍西吞不下雁南,大祁却可以。”霍闲说:“比起远在中原的雁南,靠近戍西的乾州更让戍西人心动,乾州刺史刘赟曾是庄先生的门生,他建了榷场,让戍西的香料、马匹,同大祁的茶叶、丝绸互市,乾州的经济甚至盖过了谒都近州,戍西若真的打下了乾州,大祁还会放任雁南不管?相安无事的时候大家可以各过各的,可戍西的野心从没隐藏过。”

  木窗半撑着,日光便从窗口漏了进来,他们面对面临窗坐着,下面便是长河,河中零零散散的还有些河灯,是中秋节百姓祈福遗留的,裴熠说:“皇上那时也不过是个孩童。”

  “孩童身边不缺谄臣,况且大祁还有太后。”霍闲一字一句的说:“历代幼主临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朝臣不在少数,你为何会去谒都,便是最好的解释。”

  午后的碎阳落了一地,外间添酒的伙计敲门被裴熠退回去了。

  裴熠坐着没动。

  他直直的看着霍闲,将心中的疑问一字一句说了出来:“以纪礼对你的信任,你何至于放弃他,转而找上我。”

  “不是没想过。”霍闲坦然的说:“能者居之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

  他这般捧着裴熠,可裴熠却从他眼里看出了别的东西,就像他叮嘱过裴崇元,让纪礼远离霍闲一样,或许霍闲也早就意识到了裴熠对他的怀疑。

  裴熠拾起帕子擦了嘴,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件事。”

  霍闲也停了下来,“你说。”

  裴熠说:“太后一道懿旨将各地王侯都召回京,这道懿旨并非密旨,我为途中方便将军队乔装成商队,朝廷有人一路跟着,他们认得出我不奇怪,你是如何认出的?”

  霍闲捏紧了扇骨。

  裴熠继续说:“我一直想不通,那群匪徒个个出身行伍,若真是土匪,怎么会不要金银财宝,只是关了我们一夜便罢了。”

  霍闲看着他。

  “后来我又想,可能剿匪是真有其事,有人借此发难想让我死在剿匪之中,当时趁乱关我的那个人是阿京。”裴熠看着他说:“他受命于你,是不是。”

  霍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裴熠只见过阿京寥寥数面,他们没有说过话,而且当时阿京易了容,这看起来像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是。”良久之后霍闲终于松开了手。

  裴熠问:“为什么?”

  他对于霍闲总有一种特殊的熟悉感,直到那夜,他看到霍闲身上的虎骨印,可他仍旧不确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将那两个孑然不同的人放在一起比较过,可很多事,对他来说迷雾重重,他必须要一层一层的拨开它,才有可能看清,如果霍闲是阿七,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他会是么?裴熠在心里问。

  他在等待中不由得收紧了手指,可霍闲说的话却让他如坠深渊。

  霍闲侧过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胜在意的说:“不是说了能者居之么?投诚总要先示好。”

  “我救了你,再让你帮我,把握是不是大一些?”他带着一点温善的微笑,眸子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光。

  良久之后,裴熠才倏的松了一口气,浅薄的含了点笑意,说:“的确是这样。”

  隔着半掩的窗,风从外面钻了进来,对坐的两个人都没再言语,日光明亮,将两人的侧影投映在地面,明明风不大,却都感觉有一阵阵的凉意侵袭。

  作者有话说:

  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