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簪花>第55章 

  宋显在含元殿阶下的龙纹白石砖上跪满了两个时辰,在兰亭的搀扶下勉强起了身,兰亭不敢问在含元殿里发生了什么才引得天子对主子如此勃然大怒,他只是沉默地搀扶着宋显,一脚轻一脚深地向外走去。

  宋显惹天子大怒罚跪于含元殿阶下的事情甚至没有到第二日一早就已然传遍了朝野上下,一时间难免议论。但宋显仍旧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半点流言蜚语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只是他再如何气沉如海,八风不动,也在如是过了这么几日之后缓缓觉出了不对,他从未料想到,那日在含元殿内的一面竟是祥符四年里他与萧令明私下相见的最后一面。

  自这一日始,萧令明对他而言,彻底成了珠帘摆屏之后的高高在上的国母。宋显向内宫请见了许多次,但他的父皇也不恼怒,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回宋显的入宫帖子。

  甚至萧令明,甚至萧令明也不愿见他,每每他以政事为借口想要私下单独奏对的时候,都会被他不硬不软地挡回去。

  如此二三,宋显不想在天子面前累及他,便也只得作罢。如同和其余的臣子一样,在丹陛下,在摆屏前,自下而上,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仰望着代天临朝贵不可言的明懿皇后。

  “……今冬雪多,劳爱卿多费心了。”萧令明自然冷淡的声音自阶上传来,飘飘荡荡地落入宋显的耳中。

  宋显下意识地抬了一眼,朦胧的绣屏之后萧令明的面目模糊不可变辨,唯有那玄色朝服的显眼轮廓,透过暖金的绢缎映了出来。

  仿若那坐上的只是一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塑像,宋显突如其然地似有所感,他觉得在昭阳殿里那个柔软的人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

  似乎是去岁的秋冬极冷,那个软弱柔顺的皇贵妃没能熬过去,随着碎儿的故去一同留在了祥符三年的秋冬里。

  关于冬日雪情的奏对方了,便有礼部的臣属上前奏道:“皇后娘娘,如今元旦已过,新春将至,这今年的新年大宴可仍是依照去岁旧例?望您示下,礼部可早做打算。”

  萧令明皱了眉,他本想说照旧,可天子近日的身子实在是……

  “……此事,孤与圣人商议过后,再做决断。无事就退了吧。”萧令明说完便徐徐起身扶着李芝的手,在众臣叩首称千岁的余音中迤迤离去。

  三厄凌三三舞酒泗凌厄。

  今冬的雪落得又净又厚,往日里萧令明是很喜欢的。可如今入目的是如此大片的银装素裹,白得骇人,叫他想起了举国大丧时大元皇城会有的满城素缟。

  李芝见他缓缓停在廊下,面色凝重不展,替他拢了拢肩上深玄的貂裘没忍住关切道:“娘娘,您有心事?”

  萧令明觉得他越界,但也没有训斥,随口打发了一句,“孤只是觉得今年这雪太白了,亮得刺目罢了。”又问了句,“睿王可还有递帖子进来。”

  李芝答:“不曾有了。”

  萧令明回内殿的时候,宋聿方起身没多久,尚未更衣,仍旧穿着层层叠叠素白的寝衣,萧令明许是受了方才所想的影响,一打眼撞见,便眼尾一跳。

  他自李芙手中端过汤药,坐在武帝身边侍奉的时候与他提起了新年宴席,天子见他说话的时候神色犹豫,随口反问:“怎么?你要大办?你也信了冲喜之说?”

  “倒也不是相信,只是近日天寒难熬,您又这般不好,总是要……”他犹豫开口,说了一半就被宋聿抬手按在唇上打断了,“生死有命,不在于此。”天子平静地开口。

  自古君王到了晚年鲜有不苦求长生的,或是壮志未酬,或是不舍这人间帝王的日子。

  人间天子算是凡人一生的极尽,越是如此,便越舍不得,放不下,可宋聿……

  萧令明想:宋聿这样的年纪若是要开始研求密教经典,行祭祀拜苍天,这么求上一求,甚至都算不上求长生一说。先帝昏聩至此,酒色乐舞不绝,都活到了那样的岁数,若是没有宋聿这个逆子怕是还能苟延残喘不少时日。可是当今,当今直到如今都没到先帝最长的皇子去时的年岁。

  可武帝却好似真的没有半分这样的心思,始终坦荡又平静地直视着自己可以望见的尽头。

  萧令明抿了抿唇,“您别这么说。”又伸手环抱了宋聿的腰际,埋首在宋聿的腰腹间,闷声闷气地故意打趣,“明儿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呢。”

  宋聿轻咳了两声,摸着萧令明柔软的发丝,“明儿想活?”

  萧令明也不似他为皇贵妃时那样对这个问题每每应对惊惶了。他抬起了一点脸,直勾勾地仰望着宋聿,他就这样看着他,过了许久蓦地明艳一笑,乖乖地摇了摇头,“明儿与您一道走。”

  宋聿哼笑了一声,“所以疏远宋显,不见他。”顿了顿问:“怕他万一难过?”

  “他是有一点儿真心喜欢明儿的……明儿什么都给不了他,只能如此了。”萧令明语气软和地坦率直言。

  武帝整手覆上了萧令明触手细腻温热的面颊,揉了揉,反问:“那你当初招惹他做什么?”

  “是他先招惹我的!”萧令明略扬了声调,不忿道。

  武帝听了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实则半点不信,嘴上却说:“是么?那老三确实活该。”

  萧令明索性绕了回去,“年宴明儿便让他们依照去岁办了?”

  武帝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萧令明连忙坐起身召唤茶水,又拍着天子的脊背。

  李芙奉上的却不是茶,而是药,武帝劈手接了一饮而尽,好容易止住了肺腑的疼痛,见萧令明捏着个袖子,还要趴下来说话。

  猜到他要说些什么的天子干脆抬手打发他走,“别和小时候似的天天腻着朕,去把奏疏看了。”

  “您……”萧令明站起身,不死心地想要开口,却最终还是忍住了,“那明儿先去批折子,一会儿陪您用膳。”

  待萧令明走后,知道天子病情之重的李芙亦开口要劝,“您这样……”,然方说了三个字,就被武帝不带感情地一声李芙以作警告,将话拦在了口里。

  过了许久,天子突然笑说了句,“这天差地别的性子。”

  “您是说,清合郡主与小主子?”李芙弯着腰,凑近了些,低声问。

  天子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令仪是个眼睛里半点沙子都容不下的人,朕当时漏了那么一星半点要她退居后宫的意思。她就记着了,死记在心底了,闹出了后头这么大的事。”

  李芙只应:“郡主是和一般女子不同。”

  “明儿。”天子叹了声,“碎儿的事情你桩桩件件瞧在眼里,觉得如何?”

  李芙思考了一下,“干脆爽利。”顿了顿又道:“手腕纯熟。”

  天子听完哼笑了一声,“确实做得漂亮老辣。明儿是个手狠心软的,下得去刀,也止得住刃……难得啊。”

  宋聿说着,心有所感,“朕这些年对他不好,很不好。他却不曾半点怨怼……他自始至终都记着,记着朕把他从临夏行宫带走,真心记得朕和他在含元殿里的日子。”

  宋聿的声音哑了一瞬,“……明儿是个念恩不记仇的。”

  李芙难得静默了一下,过了许久,轻声道:“小贵人养得这样好,是您一直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