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簪花>第53章 

  明懿皇后的封后大典,是圣文武皇帝掌国晚年的最后一场盛典,场面之宏大庄重,远超天子册立元后的仪制,令万民侧目。

  众臣起初对明后垂帘颇有微词,盖因天子体弱,先是帝后同临,再往后便是武帝露个脸就走,直到近日竟是独有明后一人于珠帘之后临朝。

  但这些细碎议论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知是否有天子于背后指点。明后行事老辣果决,颇有武帝初登基之时的峥嵘之相。

  且明后不与朝臣相交,不养近臣,无论与哪位大人都划得界限分明,甚至对睿王都是如此。倒令人不得不信,明后只为辅佐久病的天子,而无半分私心。

  如此以往,至少朝臣面上都露了敬服,再无人以此生事。

  然而朝堂上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留居深宫照顾宋允的睿王妃竟是因一时之失,牵连出了祥符年间最大的一桩谋逆案。

  虽定远侯府谋逆,睿王纵使无辜亦受几分牵连,但明后仍旧秉公处置,未留情面,摧枯拉朽一般利落地审清了整桩案子,手腕之冷酷果决,令人心服之下以不免齿冷。

  “午后我就派人送了俞雅去大理寺,想来贴加官之刑,即使活计细碎此刻也该了了回宫,你若想见她最后一面,此刻便动身吧。”萧令明悬腕纸上,笔下不停,并没有去看坐在自己身前的宋显。

  宋显失笑,“我去见她作甚。”

  萧令明抬眼瞥了他一记,“全一全你睿王仁义之名。”

  “萧……”宋显顿了顿,又改了口,“皇后,那些不过是表面文章。”

  萧令明听见他称皇后,不由得笔下一顿,又觉得让他改口称母后也没什么意思。他收笔上提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这道薄绢递给了宋显,“那就代我走一趟,早日了断了这件事。”

  宋显接了,一看,“你倒是对女人一贯手软,三尺白绫叫她痛快。”

  “人不是生来就偏激愚蠢的,总是因人因事,才走到今日。”萧令明言语冷淡地随口打发他,“去吧,有话要说也等你事情办完了再说。”

  ……

  霖铃阁。

  俞雅自大理寺刑房回来之后并没有进内室坐着,反倒散发素服,独自坐在中厅的小院里抬头仰望着天际日渐西垂的夕阳。落日的余晖落在她素净的面上,连面上细碎的绒毛都显了出来,一打眼看,仿若未出阁的豆蔻少女一般,哪里能想到是曾行出那等骇人听闻的阴险手段的人呢。

  院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俞雅,她转头看向大门,见是宋显,面上露出了豪不遮掩的惊喜,继而又看到了他身后内侍手上奉着的三尺白绫,瘦弱的肩胛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见宋显亲自接了白绫,又打发了黄门出去,她这才慢慢起身,盈盈一礼,“王爷来了。”

  宋显没有说话,走到了她的身前,将手中装着白绫的托盘放到了石桌上。

  一只素白的手轻轻落在了如雪的白绫上头,细致地抚摸着,俞雅感受着掌下冰冷细腻的纹理,深深吸了一口气,“王爷,替妾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吧。”

  宋显说:“你说。”

  俞雅抿了抿唇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可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妾多谢她让妾看着他们上了路,看着他们在刑官的手下哀嚎辱骂,咬牙切齿地诅咒妾这个不孝的女儿。连我的母亲,饮下毒酒前都不愿见我。”

  宋显一时间亦是五味杂陈,“当初你不是这样的。”

  “当初……”俞雅喃喃,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她与宋显的初见,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说的落花下一见钟情,无论是落花还是一见钟情,那都是定远侯府和宋显心知肚明的话本。她与宋显真正意义上的初见,更早一些,是在俞雅十三岁随母亲入宫赴宴的时候。她与母亲和奴婢走散,寻人的时候摔了一跤,正巧摔到了宋显的面前。

  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陌生男子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俞雅因羞恼对那时下意识地冲自己伸手的宋显语气不善,“别扶我,我自己能起来!”

  那时的宋显听了也不生气,他笑着说了句,“我信你,你自己起来。”说完不仅自己负手转过身去,还让跟着自己的奴婢们也都转了过去,等着小姑娘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俞雅眼中的记忆缓缓褪去了颜色,露出命运本来就狰狞不善的面目,她释然般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您代我向皇后认个错吧。”

  “我没什么可偿她的了,不过一条性命。”

  她说着幽幽叹了一声,“我这一生,该是一步错步步错。”又说:“王爷,我知道您一开始就想让我死。雅儿不怪您,您不让漏出口的事情,雅儿也半点没有对皇后提起。”

  她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雅儿当真不怪您。”

  俞雅那张消瘦了不少的面上,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就当全了您当年真心信过雅儿,雅儿当年也是真心喜欢过您这桩没什么所谓的旧事吧。”

  俞雅说着站起身,理了衣襟袖口,“妾赴死的样子当不太好看,您的旨意送到,就别看着妾受死了。”

  ……

  宋显回来得很快,萧令明一看便知他是步履匆匆地赶回来的,“你要说什么?”萧令明问得开门见山。

  宋显绕过几案,跪坐到了萧令明的身边,继而有些踌躇地自袖中取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萧令明。

  那匣子看着朴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萧令明伸手接了,一打开,里头的东西也不甚值钱,却让萧令明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怔愣地看着里面廉价的泥塑玩偶,银钗珠花,还有泛出枯黄的竹编小物。

  宋显慢声低语道:“是碎儿在我府上住时格外喜欢的小物件。不是赏赐,是完完全全她自己的东西。我想着带给你,也算是想念。”

  “啪——”一颗豆大泪珠自萧令明的眼眶中陡然落下,掉到了泥塑的人偶上,浸得廉价无釉的陶土染出了一块深色,萧令明有些无措地抬手去擦,但落下的泪却越来越多。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萧令明冰冷的手背上啪一声合上了盖子,继而自他的掌心抽出了匣子放到了几案上。

  宋显将萧令明的冰冷的手揉在掌心,又抬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在他额头鲜红的花钿上轻吻了一下,又低下头柔声哄他,“我在门口等俞雅了断才过来的。你已经为碎儿报仇了,如今想哭就哭吧。”

  此话一出,萧令明再也压抑不住眼中的泪意,任由它轰然决堤。

  宋显总见不得他落泪,碎儿之事对他来说至多也就是惋惜,可萧令明的痛不欲生却第一次教会了他什么叫感同身受。宋显一把将他扣入怀中,像小时候母妃哄自己一样轻拍着萧令明的脊背。

  此举却越发纵容了萧令明的悲泣,他抖着手一点点顺着宋显的衣料摸索过去,结结实实地环住了宋显的腰,将脸全然埋进了宋显温热的颈窝当中,无声又颤抖地剧烈哭泣着。

  宋显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萧令明的脊背,神色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然就在这时,外间的转门被推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又难得得以发泄的萧令明并没有听见,只有宋显听见了,他下意识侧首去看,下一瞬就直直撞上了天子那双深沉又压抑着怒火的阴冷双眼,不由得心下陡然一震。

  ——他知道了。不,他早就知道了,宋显想。

  但宋显没有松手,只是动作顿了一拍,继而又恢复了匀称充满安抚意味的轻拍。

  宋聿就这样站在阴翳中,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继而听不出情绪地沉声问了一句,“抱够了吗?”

  萧令明在听到宋聿声音的那一刻就惊慌地推开了宋显。

  宋聿一眼就盯死在了他脸上来自宋显衣领的压痕与濡湿的泪水,三两步上前一把把人拖到了自己的身后,他冷眼看着宋显被萧令明的眼泪浸湿了一片的衣领,狠声道:“还不滚出去!混帐东西!”

  宋聿骂完仍不解恨,他猛一甩袖,横指殿外,眼神冷戾如刀,好似就差当场弑子,“你这个觊觎君父所有的孽障!滚去外头跪着!跪足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