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武安侯樊齐光,是京畿樊氏主家的唯一嫡长子,也是老武安侯的独子。

  年少时,老武安侯疼他疼的紧,老人家自己戎马一生,又看得透,所以他要月亮绝对不给星星,兵法书道什么的从没要求,只要认得几个大字,荣华富贵平淡一生就好。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樊齐光在这般溺爱和宽松的环境下,并没有成为一名纨绔子弟,而是受到挚友池听雨的影响,在两人刚入国子监的时候,就与其约定志成名将大才,共卫大许社稷黎民的鸿鹄之向,并在入朝为官后,两人联手解决好几桩军政难题,并分别在漠北和江南缕建军功,可谓少年英雄,颇得先帝青睐和百官赞赏。

  自然,期间也难免得罪不少名门权贵,彼时的老武安侯,和后来的项尚书一样,对于家中的这根独苗苗根本舍不得放开手,于是百般阻扰,父子两闹得整个侯府鸡飞狗跳,最后还是太老夫人卧床装病,才将樊齐光久留京中任闲职。

  直到建宁四十七年,池听雨因功高盖主开始备受先帝猜忌,被有意调回京畿,满怀惆怅的他只能将自己对大许未来的担忧告诉挚友,樊齐光才从京都繁华之中跳将出来,看到大许千疮百孔的真实一面。

  同年,先帝终于请得瑞鹤子出山,于丹墀亲自携百官相迎。

  因苍稷不得涉世的金规铁律,瑞鹤子复俗世名王讳,重回王氏族谱。入朝后,先帝有意封相,王讳断然拒绝,选择了当时空缺出来的刑部尚书一职。再后来,王讳施行新政,颇具成效,天下追随者甚广,先帝再次要封相,王讳没有拒绝,但却出了一桩意外。

  那是先帝准备颁布封相圣旨的头一月,据说,在京外西三十里处,京昌运河里突然被人挖出来一块通体血红的石头,随后,整条运河都变成红色,诡异而离奇。

  当时的恒恩寺主持见过后,大惊失色,立即入宫禀报,言其乃是血光之灾的前兆,是君王决策之过,上天即将要降下责罚,恐是血光刀兵之灾。先帝便问主持何为他的“过”,主持望了眼立于暖阁东面的王讳,大喊一声望主圣裁,便以头撞上香炉,当场死亡,是为死谏。

  之后短短十天内,似乎为了印证主持的话似的,京都接连死人,且十分惨烈,仵作验尸的时候,从所有死者腹中都取出一枚通红血石,三司会审却是毫无结果。

  然后,此事就跟瘟疫一样,以它独有的鬼神论的神秘基调在京畿传开——这个时候,先帝依旧不信所谓的前兆血石,但当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开始为王讳辩说,甚至开始指责大许几朝皇帝崇尚佛教劳民伤财时,先帝突然意识到,王讳似乎追随者太多了。

  封相的圣旨终究还是被先帝烧了,朝中诸位官员不满,纷纷上谏。

  在诸位义愤填膺的臣子里,便有樊齐光和池听雨,两人见证了新政的整个过程,更见证了王讳力挽狂澜破开各种艰难险阻,所以才有朝纲重新焕发的生机,他们认定前兆血石是人为的阴谋。

  于是,两人便偷偷去见了薛冉。

  彼时的薛冉经过王讳一手提拔,已经是兵部二把手,手中握有实权,有他在,暗中调查会好办很多。

  两人刚踏进薛府门槛,还没有开口,薛冉便心照不宣地知晓来意,三人一拍即合,立即开始展开调查。

  调查的过程却出乎意料,三人很快就在恒恩寺发现了端倪,只要继续追查,必定水落石出——那么,慧通古今的一代帝师,破案如神的刑部尚书,怎么可能真的查不出来?

  三人带着满腹疑惑和恒恩寺的证据回城,在南平门外遇到了等候他们的王讳。

  王讳直接让属下收走了三人手上证据,带他们到了一处城南茶楼。

  樊齐光记得这处茶楼,在京都不怎么出名,位置也偏僻,但是王讳常在此处和各部官员高谈阔论,尤其是户部的韦星临韦大人,但凡往城南跑,绝对是往这里来见王讳。

  “三位赤城丹心,王某在此一一谢过。”

  王讳朝三人拱手作礼,三人只觉不敢当,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王讳又道:“我忤逆师门,赴京入仕,所图并非封侯拜相。”

  樊齐光忍不住道:“可是,那是尚书应得的!岂能让有心的宵小之辈觊觎?”

  王讳却是笑着摇摇头,看向樊齐光:“樊将军,我且问你,如今大许的当务之要是什么?”

  樊齐光回道:“用新政肃清朝纲,严明法度,将大许烂到骨子里的沉疴尽数铲除。”

  “对,这便是我们要做的。”王讳看向窗外茫茫天际,道,“以我现在手中的权力和官位,在朝堂中发挥作用绰绰有余,再说了,新政并非一人之功,并非一夕之间,我做不做丞相,谁做丞相,其实并无分别,只要新政还在进行,便是大许真正的福气。”

  只要新政还在进行,便是大许真正的福气。

  三人闻言,皆是瞬间恍然大悟——自打前兆血石出现后,整个朝堂为了王讳封相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地针锋相对,而本该当作重心的新政,却反被忽略掉了。

  过了会儿,王讳道:“皇上对我已有微词,君臣相疑这是大忌,但事已至此,堵不如疏,一个丞相之位而已,就换他再对我多几载信任未尝不可。而且我先前离开京畿多年,不问朝堂,不理宗亲,士族间的盘根错节我本就置身外围,之后的新政又会波及他们利益,我是注定要被士族抛弃的人,换句话说,我虽入仕,实则从未入仕。”

  王讳以茶代酒,一口饮尽,笑道:“这是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樊齐光看到了王讳眼中的清明,那是一种由山河灵水孕育出来的淡泊,还有大能者对世俗百态的通透。

  有些路,注定是孤绝而寒冷彻骨的,甚至要以身殉道,但当那条路的尽头如果是苍生,是黎民,自有人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去。

  这不是不够聪明,而是选择太过坚定。

  那一刻,樊齐光想通了很多事,所有关于京畿世家,关于季氏皇族,关于蝼蚁苍生的纷乱如麻,倏地被快刀斩清。

  他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信念:

  樊齐光,此生只为大许百姓而活,这是初心,亦是归宿。

  所以,他由王讳举荐,毅然决然离开京畿,于北营和西北之间常年辗转,在沙场上用热血和满身伤痕来深入了解漠北诸部落,终于建立了专门对付漠北诸部落的樊家军,在之后的北征漠北时起了决定性作用。

  所以,那怕是他重伤在身,那怕君臣猜忌已经相当严重,也要请旨赶赴西南对抗屠原。

  所以,在被自己人从后背插入刀子后,在樊家军死伤惨重后,在当年所有忠勇朝臣含冤而终后,樊家军始终没有想过要背弃大许。

  因为,他们是樊齐光带出来的兵,他们要忠的始终是大许百姓!

  “柚白,这就是武安侯。”

  烟泽深处,在这片毒瘴虫蚁与骇人沼泽遍布的绝境上,竟有一处人为建造的环形竹木建筑,像是一座小城,是樊将军的临时据点。当年从叱咤风云的樊家军副帅、早已沦为谋逆旧案余孽的池听雨,此番就站在其中一间小屋的窗棂前,看着外面蒙蒙雾障后的半天红霞,将这些往事说给身后的人听。

  他的身后,是刚从床榻上醒来的褚匪,还有赵凉越和柚白。

  两日前,三人被各路人马追杀,是池听雨亲自虎口抢人,然后趁其不备一头扎进烟泽,让追兵完全摸不着头脑,才在绝境中摆脱了危险。

  那时,褚匪已经很虚弱了,刚抬头看清是池听雨,结果师父还没喊出口,就被池听雨打了一个巴掌,赵凉越赶紧相护,满腔怒火的池听雨愣了下,然后倏地哈哈大笑,然后给一行人吃了防烟泽里中毒的草药,把一行人带回据点,池听雨也才终于想起来似的,让人往北边报了信。

  之后,赵凉越一直没日没夜地守着照顾,看得军医忙安慰,说是池将军提供了最好的伤药,现下情况已经稳定,并无大碍,不用过于担忧。

  赵凉越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军医退下,军医便识相地离开,接过刚一出门就被池听雨拽到了一边。

  池听雨道:“喂,老实点,问你个事,要老实交代!”

  面前可是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名将,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骨头给捏碎,军医哪里敢说个不字?赶紧捣蒜似的点头。

  但军医没想到,池听雨摸着胡子看了眼房间的门缝,笑着问他:“我徒儿褚匪和叫赵凉越的那位小大人,是不是那种关系?”

  军医先是一懵,随即想到当日马车上两位大人接吻一事,再次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对池听雨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话来——毕竟,谁情愿自己徒弟有龙阳之癖!

  池听雨看着军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啧了声笑道:“那看来就是了。”

  军医紧闭双眼,等着池听雨发飙,心道,褚尚书啊,这真不是属下说的,是池将军老人家聪慧过人,自己猜到的,到时候池将军棒打鸳鸯,可不能怪属下啊!

  谁料,池听雨大笑两声,道:“好!自己长得不怎么周正,好在给我找的徒媳周正,还算有眼光,而且还是拐的师弟,可太秒了!”

  军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直到今日下午,褚匪晕了整整两天后,终于醒过来,赵凉越忙让柚白去通知其他人。

  池听雨嘴上各种嫌弃和苛责,但其实过来的比谁都快,并亲自检查了一番,才终于松了口气,道:“还是我这里的解毒药好使,你身上带的那个,还是以前钟神医给你的吧?现在早不顶用了。”

  “多谢师父相救。”

  褚匪说着就要下跪,被池听雨一把拦住。

  他的徒弟心里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迫不得已做了一些事,还要把罪孽的痛苦肚子承担。

  “行了,不用多说。”池听雨看了圈屋里的人,道,“云鸿,赵大人,柚白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屋里剩余的人闻言退了出去,之后池听雨没等三人问什么,池听雨长叹一气,将往事的封条揭下。

  对于柚白,尤其是赵凉越和萧家对他的态度,还有萧家本身的谜团,褚匪一直心有所疑,直到今天,柚白再次被特殊对待。

  直到池听雨回头,一双泛红的眼眶看向柚白,声音微微发颤道:“这是我的挚友,更是你的父亲。”

  褚匪躬下身子,心口处传来阵阵剧痛,他只能用手死死抓住心口,然后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道:“那年案发,武安侯夫人……好像确是身怀六甲。”

  可是,明明武安侯夫人身体很差,平日从不出门,吹阵凉风都会受寒卧病,故而樊齐光从来不会逼迫她为他生儿育女,就连那个孩子也是意外怀上的,据说樊齐光早就让钟神医设个安全法子流产,因为武安侯夫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生下那个孩子与自杀无异。

  但是,她最后还是选择用命为丈夫留下了这最后的一点血脉。

  柚白露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第一反应是看向赵凉越,赵凉越对他点了下头。

  柚白往后趔趄两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张开嘴想要哭出声,却是唤作无声的嘶吼。

  池听雨走过来,将手搭在柚白颤抖的肩膀上,道:“你的父亲,是临危出征的英雄,你爹母亲,为了生下你,连命也赔进去了,他们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真的很爱你。”

  柚白喉咙中的那声哀嚎终于决堤般喊了出来,撕心裂肺。

  原来,他的父母从来不是当年丢弃他的绝情村民,他们和公子一样,是世间最爱护他的人,更是为国为民的忠诚良将。

  可是,他到底是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如果可以,他好想能和他们有一段回忆,一段以后每次想起,就赶到无比幸福的回忆。

  “至今,没有人知道当年的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父亲没能成功下山。”池听雨拥过柚白,紧紧抱着他,目光犀利,道,“但相信你池叔,当年那笔账,我们必定让那群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