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接下来的几日,赵凉越和褚匪一直待在沧清山上,两人倒也没真闲着养病养伤,先是收到了宁州城的消息,商榷了一番灾情的处理,写了几封密函送去,然后又将宁州局面铺陈开来,细细推敲。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宁州的案子同时牵扯到屠原和京都,我其实有些担忧朝中格局突变。”赵凉越轻叹一气,道,“现在想来,此番离京风险确实甚大。”

  “王韩在朝中孤木独大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冒险怎么动他们筋骨呢?”褚匪笑,“这就要看我们的司马霄和孟钰大人了。”

  赵凉越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

  褚匪看他一眼,会意道:“溪鳞是怕我们那位陛下突然没了吧,你放心,没人比他惜命。”

  赵凉越道:“但愿吧。”

  “对了,昨日急递,韩舟以剿匪为由,已经派人往这边来了,估摸也就五六天的样子。”褚匪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看向赵凉越,见他依旧愁色不减,便道,“我知道溪鳞在想什么,我们那位太子殿下行事怪异而虚伪,又无章法,要是他突然继位,势必要干出什么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来。”

  “正是。”赵凉越道,“当时入户部后,东宫的人没少拉我站队,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他们大概人员。在上次彻查工部的案子中,那几人企图做假账进一步打压工部,我没拆穿。”

  “太子对韩丞相,向来是恨不得啖肉饮血,这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溪鳞怎么今天突然又提起来了?”

  “这几日我仔细翻阅萍蓬先生所赠旧书,发现其中有好几名屠原人任职过前朝户部官吏。”

  “确有,前朝时屠原和中土交好,不少屠原的人进朝为官,除开五品上,三省六部皆有任职。但后来前朝倾颓,民不聊生,元绥帝兵起中土,乱世称帝,屠原人站错了队,被元绥帝亲自领兵屠戮过,自此便没有再启用过屠原人为官。”褚匪说着顿住,思量一番,看向赵凉越,道,“溪鳞的意思是,虽然我朝不用屠原人为官,但是前朝入京的屠原人和汉人结亲,定会留下流有屠原血的汉籍大许人。”

  赵凉越点点头:“工部案子里,他们太急切了,也要的太彻底了,而太子其实并不需要这么急切,也不需要这么彻底。”

  “溪鳞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子、司马霄、韩闻蕴三方似乎都没什么人才可以往工部塞。”褚匪半眯了桃花眼,手指轻敲桌面,道,“也就是说,是藏在背后的一方想要塞人进工部。”

  “可以这么说。”赵凉越道,“之前我并不知道夜渊的存在,所以没太深究,但如今不得不联系起来。”

  褚匪轻叹一声,道:“要是夜渊的人利用太子做文章,怕是要大事不妙。”

  褚匪说着,取来宣纸写了封密函,然后唤来了京墨,将密函给他,吩咐道:“你即刻带人离开宁州,先去和南星接头,让他去河州找金睿,按之前日期行事。你则速回京中,将此信交给刑朔,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还有,雪枋院那边这次无论要多少钱,给他们便是,没有就让刑朔先垫着。”

  京墨将密函收好,愣了下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刑大人他没钱啊……”

  褚匪呵了一声,道:“没有就叫他把自己宅子卖了,反正他整天住在金銮卫所,也不常回去。”

  京墨心疼了刑大人一小下,微一颔首,领命离开。

  赵凉越顿时想到自己上次和萧瑢合伙高价卖褚匪消息,事后还真得了一笔银子,便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略略心虚。

  褚匪起身伸伸懒腰,回头对赵凉越道:“溪鳞,我们去寨中转转吧,总坐着骨头都要散了。”

  “也好。”赵凉越起身,看了看积云的天,转身进屋拿了把油纸伞。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溪鳞,前几日不是总窝在屋里看书吗,怎么今日愿陪师兄我去转转了?”

  赵凉越心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罢了。”

  赵凉越面上倒是神色淡淡,只道:“马上要离开沧清山了,想着看看也好。”

  “溪鳞就是嘴硬,不过我不会在意的。”褚匪说着抬眼望了望,问道,“说起来,怎么不见柚白的身影啊?”

  “在萍蓬先生处呢。”赵凉越笑道,“我以前总劝他多看书,他半句没听进去,但是自从上次萍蓬先生明明半点武功也没有,却能用计将我带走,这孩子吃了亏上了当,反而有心学习了。”

  “确是好事一桩,而且这么一看,此番就是我们两人单独同行了。”

  褚匪莞尔,同赵凉越出了小院院门。

  然后,三米几乎是立即出现,要跟随两人侍奉,但被褚匪一个眼神支走了。

  其实他们所居小院有黛瓦青墙,有一方简单石亭,虽较京都繁华地不能比,但在整座沧清山上,在整个寨子里,已经是雷晞给新婚妻子最好的东西,是风景最好的地方,用心可见一斑。而反观其他地方,屋舍极为简陋,透露着一股子匪寨惯有的粗狂,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知晓并不是看景。

  两人要去看的,是那处位于寨子西北的,临时安置灾民的棚房——但因褚匪对外还处于被沧清山强行扣留的状态,为防节外生枝,两人并不靠近,只能挑了离棚房不近不远的一段山坡,那山坡还有茂林作掩,很是方便。

  “这里大概只有五百灾民,且多老人小孩。”褚匪看着棚房前佝偻着取水的老人,不禁抬起手来,后又颓然放下,皱眉道,“唐县抓捕灾民开采铁矿,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青壮年应该都在矿场了。”

  “当时万民书上,便有很多盼子归的母亲留下的血手印。”赵凉越叹道,“上位者不仁,苦的从来是百姓。”

  两人说话间,看到一个着深蓝衣衫的妇人带人给灾民送粮食。

  褚匪道:“那位便是雷寨主的夫人。”

  赵凉越有点意外,因为根据雷晞自己的描述,他的铃儿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

  实则眼前的妇人既不美丽,也不是姑娘。

  妇人约莫三十岁了,身体有些臃肿,皮肤晒得黝黑,走路虎虎生风,无论哪一处都跟美丽不沾边。

  但是,当看到妇人有序而熟练地指挥手下帮忙,小心翼翼扶老人坐下,小孩笑着围着她跑,欢呼雀跃,又会让人觉得,她确实很美丽,比京都那些头戴价值连城珠翠的任何姑娘都美丽。

  褚匪道:“我听萍蓬先生说,雷寨主年轻的时候与她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变故太多,两人便分开了,彼此杳无音信,但是谁能想到,十余年的沧海桑田,再见面,心里依然装着彼此,均未婚嫁。”

  赵凉越感叹:“经年历久的东西,总是格外珍贵。”

  就好比,整整十三年已过,但依然有人还记得临危出征的樊家军,还记得老师等为国为民却含冤未雪的臣子。

  “溪鳞,按计划,后日我往水县,你暗中去唐县。”褚匪望着眼前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的灾民,突然想要什么,道,“只是布局并非十□□稳,每一步都是冒险,你我都有可能回不去京都。”

  赵凉越笑笑,反问:“师兄,倘若有一天我们被这权力的旋涡所吞噬,被史官的笔墨所遗忘,被千秋后的风沙所埋没,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褚匪摇摇头,衣袍迎风猎猎,嘴角亦是坦然的笑:“庸庸一生,至多百年独活;以血祭剑,却能为苍生黎民开路。”

  褚匪倏地顿了下,道:“只是我尚有一颗私心,那便是……”

  赵凉越转身,朝褚匪拱手一拜,道:“我亦如此,允生死共担,黄泉为伴!”

  头顶乌云密集,山雨欲来,风吹得更甚,将两人青丝吹到一起,相缠,又分开,若即若离。

  褚匪侧头,看向眼前之人。

  初见时,他刚解决完大理寺就兵部官吏涉贪墨打回来的案子,已经三日三夜没有阖眼,刚坐下喝口水的功夫,南平门又传来衢街堵塞的消息,他深知京兆衙门的人素来办事不利,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便只得带了正在便衣查案的一众金銮卫到南平门帮着疏导。

  城楼之上,当听闻又是王允明那厮闹的这出,顿时怒火中烧,再想到开年工部尚书杨耀宗还未审理就被驳回的案子,还有近年来僵死而黑暗朝局,突然想到刑朔问自己:

  “你说,我们在这么一朝君臣里摸爬滚打,到底是在坚持着些什么?”

  其实,无论过去的十三年有多难熬,褚匪都挺过去了,他始终以绝对的冷静和近乎苛刻的定力约束着自己。

  可是,就在那天的那一刻,看着城楼下犹如蝼蚁挣扎的百姓,他突然有了一丝茫然。

  但幸好,他不经意间的一瞥,看到了那抹青衫。

  他在他的一生中,出现得太过及时。

  但又出现太过不合时宜。

  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愿意他再晚些出现——那个时候,王韩势力已殁,政治清明,朝纲正统,他可以不用顾及党争,只做一个纯臣,尽情施展自己抱负和才华,而不是如今同自己在腥风血雨中找一条窄而险的归路。

  可是人生并无如果可言,唯有激流勇进,唯有不愧初心。

  褚匪面向赵凉越,看着他坚定清澈的双眸,拱手朝前一推,亦是深深一拜,道:“此路凶险,但而今苍生涂涂,不可不行,只一诺,你我师兄弟生死共担!”